2018-07-02 晚秋(下)
两人刚进屋,就有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出来。
女的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大部分话语听不清楚,只听得有一句是反复质问的:“好好的日子你叫全家都没法过,没法活!”老人则一本正经地反问:我咋不讲理了,我咋不讲理了?
楼上的阿姨携了孙女上来,我想和她聊聊,她却上楼去了。
少顷,阿姨又下来,就站在我们和对门之间的楼道里。
小女孩跟在她身旁打手机,声音清脆而响亮:“妈妈,你快下班吧,我和奶奶忘带钥匙了。”
我连忙打开门,请她们进来小坐。
落座之后,我说:“对门又在虐待老人了。”
阿姨摇摇头:“对门的小夫妻,是对非常孝顺的孩子。”
我无话可说了,我不必说什么了,只需将质疑和不满含在眼睛里,她能看出来。
“老人病了,精神疾病,一旦走丢了,有可能会饿死在外面。这半年,老人跑丢过两次了。他们俩丢开工作天天找,满世界地发寻人启事,找回来的时候,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我感觉老人的表达能力没有问题啊。”
“但是逻辑有问题,他跑出去,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会向人求助。”
“所以他们要把老人关起来?”
“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呆住了,阿姨接着说:“你觉得他是个可怜的囚徒,他的孩子何尝不可怜,家里连一件完整的家具都没有。你觉得老人表达能力没问题,其实是你被他的外表骗了,你看到的老人,衣着整洁,说话中气十足,是不是?”
“是。”
“不孝顺的孩子老人能穿那么好,吃那么壮实?”
这回我真是无言以对了。想想这老人的形象,的确如阿姨所说,两人对老人的生活照顾得堪称模范。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打老人啊。”
“你见到伤痕了吗?”
“伤痕?”
“对,头上脸上,脖子上,裸露的皮肤上,有没有伤痕,有没有乌青,他眼神里有没有挨打之后的恐慌?”
这个,确实是没有,我只能摇摇头。
“他们俩打老人,我见过,咋呼得挺响,但都只是比划,从没下过重手。”
“原来如此。”
“那是她亲爹啊,怎么可能下重手,但是必须让老人知道,不能随便跑出去,所以只能吓唬, 想想也够委屈他们的。这两天小伙子去北京买药去了,没想到老头又闹腾起来,可怜了这丫头。”
阿姨神色凄凉,接着说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啊,你看,我也是丢东忘西的,又把钥匙忘在家里了。不知道再过几年,我会不会也跟他一样。”
小女孩有些害怕了,她晃动着奶奶的膝盖,怯怯地喊着“奶奶,奶奶。”
阿姨摸着她的头,抬头看着我说:“老人也不想这样,这个老头清醒过来的时候,和正常人也差不多,他给我说过,看着被他砸掉的家具,懊恼地真想跳楼。”
送走阿姨,我躺在无边的黑夜中,半个秋月缓缓升起,风吹过草木,发出飒飒的声响。
我从不曾想到,对门的这对小夫妻一直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这种压力,甚至看不到尽头。
又几日,小伙子回来了,对门消停了许多。
老人不再求人放他出去,偶尔在他们里边的门打开的间隙,隔着防盗门可以看到,客厅里多了一台电视,老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初冬时节,我们要搬家了,我联系搬家公司,收拾行李,忙得不亦乐乎。
在我正要下楼的时候,对门有动静了,我躺在门后,隔着防盗门注视着。
对面的老人走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女儿,拿着一件大衣。
她将大衣给老人披上,说:“冷了,披上吧。”
老人面色红润,神情比之前自然从容得多,他披上衣服,向楼下走去。
女儿又说:“转一圈儿咱们就回家,好不好?”这声音,竟像是幼儿园的阿姨在带小朋友,如此亲切、温柔。
老人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好,转到大门口就回来”。
搬家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家人。
2018.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