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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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阳光穿过层层云雾,带着悲悯照在这个村子,烙在手上的黑色印记,随着光正在逐渐消失。
【1】成亲
一圈下来,轮到我了。
那是一双并不秀气的手,摸上去甚至有点粗糙。我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拍了三下。在阿部村里,所有的新娘子在出嫁这天,村里的人都会来送福,也就是将自己的手搭在新娘的手上,寓意将自己的福气送一点给新娘。只是,此刻的新娘正坐在简陋的床沿边红着眼,有些不情愿地接受着众人的送福。
“幺嫲。”
听到我的话,她的身体微微一震,显然还不适应我对她的这种称呼。
“幺嫲,喝茶。”
她接过我端的茶微微抿了几口,然后将茶杯放在一边。接着该我带她去进行婚礼的第二个环节——留名。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族长家,所有从别的地方来的新娘子,在结婚这天都要去族长家里,被族长赐予新名字。
“幺嫲,不要想着逃出去,阿爹会打死你的。”
我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一直和我并肩走着,左顾右盼的幺嫲听到后果然立刻低下了头。
此刻天还没有完全亮,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不远处的山头,给整个村子披上了一层说不出的静谧和哀伤。但在我们经过的一片稻田里,正穿梭着十几个女人,她们都低着头,神色木讷地插着秧,高高挽起的裤管下,能看到因为瘦弱,青筋暴起的小腿。
我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阿嫲,此刻,她正弯着腰有些费力地把秧苗插进田里,脸上的一大块淤青还未完全消散,盖在眼睛处,看上去就像一块青褐色的丑陋胎记。
“阿部依,快走吧,别误了时辰。”同行的一个女人催促着。
“好。”别过脸,我带着幺嫲继续朝前走去。
族长早就在家等着我们,见我们来,他立刻拿出已准备好的族谱,在上面重重地写下了:阿部.克洛娅,这意味着从此刻起幺嫲便有了新名字,她是阿爹的第二个妻子,也是我第二位母亲。
从族长那里回来,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路过田地时,那群女人依旧麻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手上的插秧动作,有汗水从脸上滑落,一滴接一滴落进地里,手上的黑色印记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更显清晰。
我不敢过多停留,带着被赐完名的克洛娅回到家中,将她交给阿爹。在一派欢天喜地中,她和阿爹互相敬了一杯酒,就算完成了仪式。随即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围着他们跳起了舞,这场热闹直到傍晚才结束。
当阿嫲从田地里回来时,来贺喜的众人都已散去,阿爹和克洛娅也关上门进了屋子。阿嫲脱掉那双已经破得不像样的草鞋,光着脚打来一盆水,将已经磨出血泡的双脚放进盆里。不知是不是眼睛处的淤青遮挡了她的视线,在她准备坐下来时差点没坐稳,我赶紧扶住她踉跄的身子。
夜里,我和阿嫲睡在一间屋子,她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嘶哑,那声音极轻,起初我以为是外面的虫鸣声,但当月光照在她紧皱着的眉上,我看得出她很难受。
“阿嫲,你不舒服吗?”
“没有,快睡吧。”她说完这句话,用一种怪异的姿势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睡去。和阿嫲痛苦的嘶哑声不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倒听得无比清楚。
【2】生子叶
“阿部依,如果你现在进去,他会打得更厉害。”
虚掩的门外,我被克洛娅紧紧抱在怀里,她看似柔弱,我却在她怀里挣脱不得。
“啪~啪~啪~”
一下、两下、三下……整整二十下,里面的声音才止住,随后,阿爹拎着已经泛红的荆条,双眼猩红、满脸怒气地从里面走出来。
“从今天开始,不许给她吃饭,看她还敢不敢偷懒。”阿爹瞪着眼对我们说完这句话,径直走了出去。我跑进屋子,看到阿嫲正痛苦地蜷缩在地,她上身衣服完全被扒开,整个后背皮开肉绽,血红色的伤痕密密麻麻。
“阿嫲,阿嫲~”
阿嫲蠕动着嘴,想说点什么,但身体的疼痛已经让她发不出声。我和克洛娅艰难地把她移到床上,长长的血迹从地下一直延伸到阿嫲身下的床单,她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血人,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快要活不成了。
“阿部依,快去打盆水来。”
我被眼前阿嫲的伤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克洛娅动作麻利,她让我去打水的同时自己很快找来干净布条,一刻也不敢松地按着阿嫲背上的伤口,但阿嫲背上的血口仍像止不住的小溪,一直在往出渗血。
盆里的水清了又红,红了又清,不知进进出出换了多少次,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阿嫲背上的血才终于止住,克洛娅又让我捣了一些草药抹在阿嫲背上,做完这一切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一旁。
“幺嫲,阿嫲她……”
“她会没事的。”
克洛娅揉着腰从她坐的地方站起来,坐在我旁边拍着我的背。
“都怪我,若不是我这肚子不争气,你阿嫲也不会被你阿爹打。”
“幺嫲,不怪你的。”
在阿部村,有一种叶子因为酷似人形,人们便取名为生子叶,村里无论男女都会时常摘这种叶子来吃,寓意吃了这种叶子可以多子多孙。阿爹便让阿嫲去摘一些回来给克洛娅,但阿嫲因为忙于白天田里的农活,早已忘记这事,这才惹得脾气暴躁的阿爹一顿毒打。
“阿部依,等下你带路,我们去摘一些生子叶。”
“好。”
给阿嫲喂了一次水,看着她沉沉睡去后,我便带着克洛娅来到阿部村的后山上,生子叶对水分要求极高,必须长在湿润的地方,一旦离开水,树木就会快速枯萎。我们摘着叶子的同时,克洛娅不停问着我有关村子里的情况。
在阿部村,人们几乎不跟外界接触,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在这里,孩子就是女人的地位,那些结婚好几年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会被认定是受了诅咒,会由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她们的手背上烙上烙印,那是一圈洗不掉的黑色印记,被烙上这圈黑色印记,也便意味着她们在这个村里就彻底成了毫无地位的免费劳动力。所以在村里会时常看到,男人们不干活,有孩子的女人不干活,田里全是那些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干活。
“阿部依,你,不是你阿嫲的孩子?”
“不是。”
我是阿嫲捡回来的孩子,这个在村子里不是秘密,听说阿嫲把我捡回来的那天,她被阿爹几乎打个半死,所以我的命是阿嫲给的。克洛娅听到这里,她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明白她的担忧,从春天到冬天,从她来到现在,已经快一年过去,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阿部依,生不出孩子也许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男人的问题呢?”我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四周。克洛娅的这句话如果被村子里有心人听到,那等待她的无疑是比烙印还要残酷的惩罚。上一个女人因为说了和她这句类似的话,就被拉去站在族长面前接受着众人的投石,那些男人将女人围在中间,纷纷捡起石头,一块接一块朝她身上砸去,我至今都忘不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幺嫲,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阿部依,你阿嫲没想着和你阿爹分开,或者是她自己逃走吗?”
我沉默了,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阿嫲被阿爹压在身下揍得鼻青脸肿,阿嫲夜里不睡觉落在我脸上的泪,阿嫲在田里佝偻着的身影,还有阿嫲很多次望着村子出口痴痴发呆地叹气。
“可能她想过,只是没有那么做吧。”
“你阿嫲很爱你。”
那一天,我和克洛娅摘了很多生子叶,回来的时候,阿爹已经不知道在哪喝得醉醺醺地睡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我们轻手轻脚给阿嫲又重新擦拭了一下伤口,并喂着她喝了半碗粥,克洛娅又嘱咐了我几句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才回到她和阿爹住的屋子。
夜里,听着阿嫲痛苦的嘶哑声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呻吟声,又回想着白天克洛娅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才能走出这个村子的路线,一夜无眠。
【3】逃跑
冬天的早晨,天总是会亮得很晚。但这天一大早,在族长家门前就围了黑压压的一大圈人。随着一声惨叫,站在圈正中央的两个女人在村里几位老人的授意下,被烙上了烙印,烧红的铁圈掺杂着特制的黑色药水,烙在皮肤上,“滋溜”一声,那双手背很快就印有一圈黑色、还在冒着烟的印记。
克洛娅握着我的手,隐隐发抖,这种情况,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而对于第一次见的她来说,眼前的惨景让她已经吓得面容苍白,浑身抖得厉害。
“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就跟着她们每天下田一起干活,村里大小事不得参与。”一个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女人,对刚被烙上烙印的两个女人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围观的人除了克洛娅,并无太多表情,在这个村子,所有人对这种情况早已麻木,仿佛到了年纪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是受了诅咒,应该被惩罚。
围观回来后,克洛娅紧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阿爹脸上的愁容也越来越深,稍有不顺,他便开始对克洛娅拳打脚踢,家里任何地方都可能是他的战场。
克洛娅忍不住在又一个冬天来临时,跑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跑的,阿爹从村头找到村尾,但一切痕迹在白雪的覆盖下,根本寻不到半点踪迹。
阿爹气疯了。他认为一定是有人告诉克洛娅逃出去的路,他把目标锁定了阿嫲,疯狂地将阿嫲拖拽至床前。
“生不出孩子的扫把星,是不是你告诉克洛娅出村的路?”一下又一下,他的脚重重踢在阿嫲腹部,我扑上去哀求他放过阿嫲,但这显然令他更加恼羞成怒。
“是不是你说的,你这个小扫把星?”他掐着我的脖子,窒息感很快将我淹没,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越来越紧,有股腥甜不断从喉腔升起翻涌,恍惚中,我看到另外一双手也在我的脖子上游走,那一圈黑色的印记,随着手上的动作不停晃动。
“不要这样对她,阿部依,还是孩子,不要。”
“啊~”随着阿爹一声痛苦的哀嚎,掐在脖子上的窒息感骤然消失,我向阿爹看去,此刻的阿嫲正死死咬着他的手背。
“砰~”阿爹吃痛地将阿嫲推开扔在地上,他顺势操起旁边的凳子,想朝阿嫲头上砸去。
“找到了,克洛娅找到了。”恰逢外面几个人风风火火走进来,拽着阿爹走了出去。阿嫲这才痛苦地蜷缩着身子捂着她的腹部,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她又艰难地从地上朝我一步步挪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将我抱在怀里。
克洛娅逃跑没成功,她还是在山里迷了路,被阿爹抓回来毒打一顿后,就一直被锁在屋子里。
那个冬天,太阳好像一天也没出来过,天一直都是灰蒙蒙的,阿爹的脸上是灰蒙蒙的,克洛娅的脸上也是灰蒙蒙的。阿爹天天盯着克洛娅的肚子,仿佛要将她的肚子盯出一个孩子。
“克洛娅,你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阿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沉得比外面刮的风还要冷得厉害,克洛娅则低着头不发一言,自从她逃跑被关起来后,就愈发地沉默,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越来越像不怎么说话的阿嫲。
阿嫲不用去干活的时候,就会和我一起上山给克洛娅摘生子叶,一锅又一锅地熬,一碗接一碗地喝,克洛娅喝到最后开始忍不住地吐,但每次都会被阿爹强灌下去。
夜晚睡在床上,我依旧会听到阿嫲因为身体疼痛发出的嘶哑声,也清楚地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阿爹粗重的喘息声,但克洛娅的声音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响起过。
【4】烙印
又五年过去,阿嫲和那群女人依旧在田里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但稻子的收成却是一年比一年少,有些稻田甚至因为缺水已成了废田。村里人对阿嫲一群人的态度更恶劣了,一致认为是她们没有认真插秧、施肥,没有好好打理,才导致收成越来越低,根本不管连续三年的大旱天气。
同时在阿爹阴晴不定的性格下,挨打成了克洛娅的日常,原本丰满、圆润的身材因为长期厌食,如今瘦得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刮倒,那双本就粗糙的手生了更多的褶子,干瘪瘪的就像只剩一张皮。
尽管阿爹已经没有整天将她锁在屋子里,但很多时候她都还是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除了帮我做饭哪里也不肯出去。
那一天正在做饭时,屋里突然走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这才知道,原来阿爹已经给我许配了人家。我对眼前的男人并不陌生,在这片不知道天有多大的土地上,除了我们这个村,也就是距离我们不过百米的阿坝村,对于他们村的人,或多或少我都见过。
“阿扎勒,这是阿部依。”听完阿爹的介绍,阿扎勒对我微微一笑。而原本默默生火的克洛娅此时也抬起了头,看了阿扎勒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将头又低下去。
那天之后,阿扎勒开始频繁地来到家里,他会帮阿爹劈柴,帮我做饭,有时我们也会一起去后山给克洛娅采摘生子叶。但每当我说要去稻田里帮阿嫲她们插秧、浇水时,他总是一脸不情愿,甚至也劝我别去帮那群已经被放弃的人,他没有意识到他说的那群被放弃的人,其中有救我养我的阿嫲。
那一天阿扎勒送我从他们村回来,路过族长家门口,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站在那里,阿扎勒带着我扒开人群,我们看见立在人群中央的,竟然是克洛娅。
她正低着头,旁边的火盆上一股火苗窜得很高,不停地有火星在正烧着的烙铁上打滚又熄灭。那几个老人低着头互相说了几句后,抬手做了一个动作,两个年轻人立刻心有神会地走上前。
“幺嫲。”
我已经亲眼见证过阿嫲的下场,我不能让克洛娅成为下一个阿嫲。
“不许动我幺嫲。”
阿扎勒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把我的头掰向别处不许我看,我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背上,但他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开。
“啪~丢人现眼的东西,不许维护你幺嫲,花那么多钱把她从外面买回来,结果还是个生不出孩子的扫把星。”立在人群中同样观看的阿爹显然也注意到我,走过来一巴掌重重地甩在我脸上,他觉得还不解气,还想抬手打我时被阿扎勒劝住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阻止他们给克洛娅的手上烙上重重的烙印,克洛娅痛苦的哀嚎声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了好几天。
从那之后,家里更冷清了,而村子的稻田里,多了一个同样神色木讷的女人。
克洛娅被烙完烙印后没多久,也到了我成亲的日子,那一天,阿嫲和克洛娅两个人都没有露面,只有阿爹领着我走完了整个过程,早晨在接受众人送福的时候,我对于自己未来的路,隐隐生出了担忧。
夜里,这种担忧彻底成了绝望,阿扎勒根本不能行房事。他趴在我身上,蹭着蹭着哼哧了几声,便瘫软在一旁,望着我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只是别过脸,没有任何愧疚。
我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和阿扎勒成亲后,我也很少回家,也越来越少地见到阿嫲和克洛娅,但在阿坝村里,我却见过很多和阿嫲一样的人,她们神色木讷、不知疲惫地在地里干着活,手上的一圈黑色印记,丑陋又清晰。
【5】大旱
阿坝村和阿部村一样,因为连续几年的干旱水资源并不充足,但好在阿坝村人少,种的稻田也少,可以将一部分水从阿坝村引到阿部村去,暂时缓解几亩稻田干旱问题。但是对于阿部村来说,不仅是稻田干旱,连平时长着生子叶的那些生子树也开始渐渐死去。
村里老人商议,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几棵生子树,毕竟在这个村子,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变得无法生育,生子树是她们唯一的希望。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举动会遭到平时那群被村里抛弃的女人的反对,其中反对最强烈的就是克洛娅。克洛娅站在田地里,扔掉戴着的草帽,微微抬头,目视着带头人。
“生子树不一定能让女人生出孩子,但水稻一定能让人活下去。”
“反了,你要反了,一个生不出孩子的扫把星,说什么胡话,一人少吃一口,就能省出一顿粮,但是生子树再不救几棵,这个村的孩子就没了。”
“那不是生子树,是你们这群人愚昧无知,将一棵不过是叶子形状像人的树当作生子树,真正有问题的也不是村里的女人。”
“疯了,这女人疯了。”
那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家伙站在不远处听到克洛娅的话气得大声尖叫,他们不敢相信平日里神色木讷、要死不活的女人竟然会公然站出来反对他们的做法,而克洛娅的话也像一记重锤沉沉地砸在每个男人脸上,他们个个看起来脸色都不好看。
“这女人疯了,不要管她,你们其他几个人还是去将水引到后山上,救几棵生子树。”听到几个老家伙的话,那群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女人此刻却都没有照做,只是微微迟疑地望着克洛娅。
“不请医生来看,就认定生不出孩子是女人受了诅咒,因为叶子酷似人形,即便喝吐、喝出血了还祈求多子多福,真是愚昧得可怜。在这个村子,不是我疯了,是你们疯了,我也不叫克洛娅,我有名字,我叫田希。”从没有人敢这样说过,也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站出来公然反抗,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个老家伙瞪着眼睛盯着克洛娅,胡子都被气歪到一旁。
克洛娅说话的时候,目光时不时会坚定地落在我身上,那是一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眼神。
但最终克洛娅还是没能阻止老家伙们一心要救生子树的举动,从阿坝村引来的水一部分还是引到了后山。
那天我回到好久未回的家里,夜里还是和阿嫲睡在一张床上。
“阿部依,你最近是不是喝生子叶的水,喝吐血了?”
“阿嫲,你,你怎么知道?”
“你幺嫲就是因为听说你在阿扎勒家喝生子叶熬的水,喝吐血了,所以她今天才那么大反应。”
我心里一紧,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你幺嫲,她也很可怜,以前听人说,她被卖进村子之前刚被人糟蹋过,于是想不开,一心寻死,恰好被一个人路过救下,但救她的人是个人贩子,又把她卖到我们村,卖给你阿爹,还听说,她原本也是一个孤儿。”
我听得鼻子差点一酸,那个明明本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被卖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可怜女人,却一次次帮阿嫲,帮助我,如今因为听说我喝吐血这件事敢公开反抗村里的老家伙。
“还听说她以前也识得许多字,知道很多东西,命运捉弄人啊,被卖到我们这里来。”
阿嫲说完没多大一会儿便睡去,因为身体的疼痛,她的嘶哑声仍在夜里继续,我想着白天克洛娅看着我的眼神,以及阿嫲说的那些话,泪,无声地流了一夜。
【6】母亲
几年后的一个晌午,火辣辣的太阳挂在高空,晒得大地寸草不生。我被围在众人中间,绝望地看向阿扎勒,他只是冷漠地将脸别到一旁。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何村里接受烙印后的女人都面如死灰、神色木讷,因为在这一刻,她们的心都死了。
我,是今天的被烙者。
旁边的火焰就像蛇信子一样时不时蹿得很高,有火星从烧着的烙铁上打几个滚后又重归熄灭。黑压压的人头让我看不清围观的都是谁和谁,但我看见不远处的几个老家伙互相示意了下眼神,然后一个男人便走上前拿起一直架在火盆上的烙铁朝我走来。
“不要动阿部依。”是克洛娅,她也在人群中,也许是她不忍心自己身上的悲剧在我这里重演,又或者是她想打破这个村子的常规,此刻她的力气竟然大到让她挣脱掉旁边一个男人对她的桎梏,跑到我身边。
“不要动阿部依。”
“拖走。”
老家伙们不耐烦地指挥着另外几个男人想要将克洛娅拖走,但她紧紧抱着我,就像当初在门外见阿嫲挨打那样,抱我抱得很紧,死不松手。
“不许动阿部依,阿扎勒,她是你的女人,你忍心见她这样被受刑?还有你们,你们这群男人,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没问题,生不出孩子都是女人的错?”阿扎勒听到她的话,依旧立在人群中不敢抬头看我。
“阿部依,幺嫲保护你,不怕啊,今天,谁要动阿部依,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这个疯子。”无论是阿部村还是阿坝村,从没有见过这么疯狂和执着的人,几个男人一瞬间有点被克洛娅的样子吓住,但他们很快又继续冲上前来想要拉开她。
“啊~~”突然,一个男人吃痛地哀嚎一声,原来是阿嫲也挣脱了人群,此刻正死死咬在一个想要拦着她人的手背上。
“不许你们,不许你们动阿部依。”
两个瘦弱的女人挡在我面前,她们都是我的母亲。
“求你们,求你们放过我的阿部依,还有你们,我们这些被烙上烙印的人早就跟死了一样,但是她们不该走我们继续走过的路,求你们,帮帮我们,这次是我的女儿,下一次也许就是你们的女儿,她们是人,她们不该被这样区别对待,求求你们。”阿嫲先是对着那群男人说,但她知道那些男人不会听,又转过身对那一排曾和她一样被对待过的女人说。
人群中,一个女人开始抬头,两个女人开始抬头,紧接着那一排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都抬起了头,她们自发地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形成一堵人墙,将我围在中间。
“反了,你们是要反了。”几个老家伙气急败坏地指着那些加入越来越多、包括一些还没有被烙上烙印的女人。
那一天,在阿嫲和克洛娅还有村子里别的女人的保护下,我没有被烙上烙印,这在阿部村,是自从有了这惩罚后的第一次例外。
回来路上,原本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雨,阿嫲和克洛娅一左一右牵着我的手,我们并没有找地方避雨,而是尽情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尽管这几年也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但阿部村水稻产量还是减产得厉害。
“下雨了。”
“下大雨了。”
阿嫲和幺嫲说完,都笑了,那是我在她们脸上从不曾见过的笑容。那一场雨,持续了好几天,田里原本也快要蔫了的水稻,因为这一场雨都慢慢地活了过来。
【7】希望
毫无征兆,克洛娅再一次跑了,像上次一样,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阿爹从村头找到村尾,一无所获。
我隐隐担忧了起来,出村的路线,我只给克洛娅讲过一次,还是几年前,但那次她失败了,这次如果因为没记住路线又发生意外,那后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克洛娅还是没有回来。自从克洛娅连接两次在村里公然反抗那些老家伙们后,村里有些风气便慢慢开始变了,有人开始找借口不愿再下地干活,有的家里甚至出现了男人下田干活的现象,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老家伙们对此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在人们以为跑出去的克洛娅永远不会再回来时,她却带着两个自称是医生的人回到了村子,那一天几乎所有的人都跑来围观,而克洛娅之所以将那两个人带回来,是为了给我看病。
他们将手搭在我的手腕处,皱着眉探了好一阵,也没探出个所以然,克洛娅又拿出一大把生子叶让他们检查,但两个人在看到生子叶的第一眼,脸上就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不是这生子叶有问题?”克洛娅自然也看出了两人的不对劲。
“这哪是生子叶,这是无子叶,这种叶子我以前只在爷爷的医书里见过,书上记载有一种叶子酷似人形,但部分气虚者绝不能吃,否则会断子绝孙,没想到在你们这里,竟然被称为生子叶!”一个年龄稍微大点的医生说话的同时拿着生子叶翻来覆去地看着。
“从哪找来的骗子胡说八道,我们祖祖辈辈的人都在吃,这就是生子叶。”一个老家伙忍不住反驳道。
“田希,他们不信,我们也没办法。”另外一个年轻医生对克洛娅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过不管你们信不信,但我们都是真正的医生,在我们手上救过无数的病人,我们不会拿自己的职业在这里说胡话,我们也不会因为编造一个谎言跋山涉水来到你们这里。”他继续补充道。
“难怪,我们喝这个不管用,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生子叶。”立在人群中的阿嫲,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接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质疑生子叶。那些老家伙望着这一幕,又看着放在一旁的生子叶,苍老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悔恨的神色。
“不吃了,以后都不要吃了。”一个老家伙沉默许久,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克洛娅最终还是离开了这里,阿爹本来不同意,但那几个老家伙竟然同意了,他们说克洛娅本就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原本的地方,阿爹无奈,只好同意放走克洛娅。克洛娅临走的时候希望我能跟她一起走,但我看着阿扎勒,还有阿嫲,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又几年过去,我和阿扎勒带着我们领养的一个孩子从村子里那片绿油油的稻田经过时,看着男女老少都在干活、有说有笑的场景,突然就想到了克洛娅的名字,田希,田希,她,也许是来带给我们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