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高畑勋——竹取老翁之别
今天，得知动画监督高畑勋去世。
高畑勋最为人熟知的作品，《萤火虫之墓》，是一部令不少慕名而观的观众争议不断的动画作品。战争的硝烟弥漫大地，飘扬海外，整个太平洋都难逃饿殍载道、尸骨遍野的恐怖，加害者与被害者相互仇恨，侵略者与反抗者各执其理，打崩了人性，打死了人心。
高畑勋本人的意愿是还原战争之下平民贫苦惨劣生活的画面，无意掺和“反战”这样一个充斥着虚伪与矛盾的敏感话题。作品既然已经拍了出来，放映在各国观众的眼里，那么它便是在额头上注着高畑勋标记的独立生命。带着“主张侵略却战败的国家企图呼唤博爱忽视罪行”的念头的观众为自己慕其大名的观看深感愤怒，将高田老爷子批成粪土，而另有“我们要怀揣着和平与美好的目标面对当世与展望未来”的观众感动之下竟把高畑勋记成了另三个字，吉卜力，哦不，是宫崎骏，赞不绝口。
侵略国，战败国，这样前后不搭的组合国家中有两个是如今网络上批臭与赞美兼具的，一个是德国，一个是日本。这一年是“精德”“精日”都不太如意的一年，骂他们的人在这一年里多了许多新素材：“勃兰特一跪”“油包纸”成为过去，现在是戴姆勒公告援引达赖发言以及球场藏独事件的新时代；严肃细致的日企曝出丑闻一件件“神户制钢掺水”“三菱材料伪检品”“斯巴鲁质检造假”“川崎重工不达标高铁”，工匠精神成了“躬酱”。加上数月以来，流窜全国各地的“日军军装cos”事件，可以想象，这样精彩的世界里，这样丰富的事件群中，在网红明星做个头发都会引爆全国性新闻的今天，高畑勋的去世，会在金鱼群的高速敲击的键盘下粪土数日，会在线虫们的缤纷绚丽的朋友圈里馨香一时。这些，是《萤火虫之墓》作为杰作能独立存在所经受的考验。
我也是慕名的跟风者之一。几年前，怀着空白中带点憧憬的心情观看这位与宫崎骏齐名的吉卜力元老作品，心里并不如何波涛汹涌。相反，我从生理上生起一阵恶心的呕吐感——我讨厌那样的尸体，那样为养活自己而偷盗的卑劣行为，那样不知所谓的生活。现在，纵然是读过了不少战地记者的书，能了解那样一股特别的时代气息，留下的也终究是模糊不清的印象。争议不断的历史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三言两语就能激昂定论的。
我完整而较好地理解了的作品，还是《辉夜姬物语》，依旧是慕名而观。取自《竹取物语》的小故事，这样一部动画有着浓厚艺术气息的创作，乃至连其制作背景都渡上了一丝杰作出世时特有的坎坷。
从竹子里出生的公主，是月亮里的神女，受罚下界。经历了短暂的人间生活后，天人将其带回。
名为辉夜姬的公主，被竹取翁发现时不过三寸，而后像竹子一样节节长大，出落成了人人慕求的姑娘。在这成长的三个月里，她像山野姑娘那样跟着一群穷孩子跑上跑下，在河里洗澡，偷瓜吃，逮雉鸡。山野间，一切都是新奇的。被老翁带去京城，初时，也有喜悦，华美的服饰和宽敞的豪宅无疑会让任何女孩子乐开花。但是自从被教礼的相模绊倒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熟悉——那是昔日披上羽衣为天人时的日复一日的单调而永恒的岁月。她不再欢喜。只有在樱花树下片刻的自由她才能如出生时那般无拘无束放松自己，在旋转的花雨中既不作为天人也不作为公主甚至不作为人感受着最原始的快乐。她尝试着趴在地上，看那草丛里的世界，新鲜而自由的气息让她神往，奈何作为普通人便不得不因为金钱利益而与他人共同生活，作为公主便不得不因为礼仪而自缚手脚，作为天人便不得不因为永恒而冰冷活力。
公主是纯洁美丽的。石作皇子满口空话厚颜无耻送来伪造的佛钵，下作卑劣的车持皇子假造蓬莱玉枝且拖欠匠人工钱，寻不得真火鼠裘便以次充好的阿部御主人，不思真实头脑昏庸的大纳言为取龙珠几乎丧命，中纳言则为取燕子的子安贝这样不存在的东西愚蠢得丢去了性命。至于皇帝，再如何尊贵，也依旧是垂涎美色的空皮囊。高畑勋在故事的基础上，加入了“幼年玩伴”这个元素。幼时最纯真的那是快乐，长大后分居各处身处各位，富贵与贫贱入骨三分地摧毁了所谓的人间美好。
公主在抑郁中迎来了最后时刻，凡人的弓箭伤不了天人未能阻挡住辉夜姬的回天。竹取翁和乳母哭着跑上云彩送上最后一程，依依不舍也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轨迹。最后的镜头，辉夜姬本是将一切都记起，“无论悲伤喜悦，鸟虫獣 草木花 ，都散发出光彩”，转眼间却被羽衣束缚，忘却所有。
这样消极冷色调的一部动画，冷淡到几乎不近人情地点出了人世间感情的脆弱与虚伪。不过，联想到最初辉夜姬的诞生，带着“受罚”意味，不免让人想到一些深层。辉夜姬在人世间的数年里，体验了天宫里没有的悲伤与喜悦，和竹取翁夫妇相依为命的养育之情真实而凝华，与幼年的小哥哥的友情也是真实的，与鸟虫兽草木花之间的接触也是真实的，便是那些虚伪那些丑恶也依旧是天宫上不能存在的真实。即便最后失去了这样辛苦的受罚所得的“真实记忆”，也是活过了。人间数年，天上永恒，回天的音乐机械而生涩，华美中缺少灵活与生机，正对应着那首随意而活动的“わらべ唄”。可以说，动画凝缩的便是人的一生——或悲或甜，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失去生机忘却记忆，但这样的一生即是存在过的真实情感，是再多永久的无情感的死亡也无法比拟的珍宝。
辉夜姬物语
回れ回れ回れよ 水车回れ 转动吧 转动吧 转动吧 水车哟转起来吧
回ってお日さん呼んでこい 转起来，把太阳公公唤来
鸟虫獣 草木花 鸟儿，虫子，百兽们 草儿，树木，花儿们
咲いて実って散ったとて 万物会历尽灿然绽放、成熟结果和黯然凋谢
生まれて育って死んだとで 人的一生，也会经历出生、成长和死亡
风が吹き 雨が降り 然而，大自然的风风雨雨却万世不息
水车回り 宛如水车千回百转周而复始
せんぐり命が苏る 万千生命亦会依次轮回
せんぐり命が苏る 万千生命亦会依次轮回
动画外的一些事。记得曾看过消息，高畑勋作为日本的顶尖动画人才，一度向往着来中国领教做出水墨动画的上美厂，时间耽搁，年轻时一直没能如愿。等到真的来拜访时，昔日的那批上美厂职工早已散伙。他看到的是对方反倒向他学习请教，看到为了金钱利益而滥制的粗劣作品，愤然离去。真伪记不清楚，但高老对水墨动画一直有着异样的执着是可以肯定的。五十亿日元的《辉夜姬物语》不能说不是大制作了，其浩大的原画制作量和难度让高畑勋一度推迟再推迟计划，终于制作出来，便是票房惨淡，心愿已了，想必走得舒快。
高畑勋监督的作品，不似今敏那般诡异迷幻，不似押井守那样冰冷灰暗，不似宫崎骏那样大气磅礴。他是精致的平淡，细节中平凡，用动画记录生活，用动画表现心中所想的艺术。无关乎名，无关乎利，做了便是做了，就像那竹取翁，偶然捡得了一个公主，他也只是一刀一笔勾出了天赋自己的图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