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之伤
这是一篇写我奶奶的文章。
就在上个寒假,我见到了我奶奶,与她老人家同睡了三晚,思绪万千。于是,第四天就有了写这篇长文的想法。后来一直没能写成,直到现在暑假要练习中文写作,我就决意写一篇关于我奶奶的长文,以了上个寒假未竟的心愿。
记得小时候,自父母离异后的几年,我就和奶奶爷爷住在一起。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得了肺癌走了,留了奶奶和她的子女儿孙们,那年奶奶大约七十一岁。如今,奶奶将近八十四岁,但已经和我印象中的奶奶渐渐不同了。
这个不同,是我大二暑假回去发现的。这个明显的不同,当然是时间带来的,就是衰老带来的痴呆、枯瘦。这个发生在我奶奶身上的不同,多少都使我感到一些悲哀。
今年寒假回去见到奶奶,她竟一开始认不得我这个孙子了,眼光浑浊,白发稀疏,整个人比上次见面消瘦不少,神智似乎也不清了起来,本来就弱的记忆力自然是更弱了。但和记忆减退的老人一样,不记得刚刚做了什么,然而一些遥远的事她还时不时地叨唠着,只不过已经没有了以前说话的气力和连贯性。
还好,我和她聊着聊着,她就记起了我。我坐在她的身旁,用蹩脚的村里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聊着。我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这只是用来填补时间空白罢了。聊完,她会干坐着,眼睛似乎盯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神情木然,好像在回想她长长的一生。不多时,她会站起身来,像是记起什么事似的,有时站着不动,有时像要去找什么东西似的走到她的大大小小行李包旁边翻翻看看,接着又回来坐着。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她身形佝偻,腿一直来都有些毛病,故走路缓慢又不稳,时时都有摔倒的可能。我们怕她摔倒,就叫她没事就坐下看电视,但没什么用,她依旧是没坐几下就要走动几下,面色挂有一种刚把事记起旋即又忘的不安。
要知道就在两年前,她还是个硬朗的老人,脚力了得:背药水上山除杂草,又拿大剪刀修茶树,到了夏季也依旧采茶,偶尔也从山上背些木柴回来。更早些时候,她还要去养头猪,但刚买不久,就被一叔偷偷运走了,怕累着她,这使得她生气了一下后也就作罢。
我奶奶是30后,比新中国诞生至少早了十年。她一生漫漫,在那个艰苦的岁月吃了不少苦。在那个年代,不辛勤干活真得没饭吃,况且她生了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所以,早是老人的她,依然不忘劳动,老是在熟人前念叨着家里的茶树没修,田地的杂草没除,茶也没有摘。不劳动就没有饭吃,也就没有钱,这她是深深知道的。
我曾问她:你有儿子和女儿们养你,为什么还总是要去上山采茶?要是不小心摔跤了岂不是划不来?我模糊地只记得她说,不去采茶,哪来的钱,电费,话费,还有车费拿什么付?或许她的答案从未使我满意,所以我问过她好几次。我想,可能是,采茶是她作为一个能干的农村妇女一年中唯一的自主收入来源,且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不可能说不采茶就不采茶了,否则,又没有自己的收入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无聊的生活。虽然子女都有零星地给过她钱,一两百,四五百地给,主要用来给她自己买些补品,但似乎不够用,是子女给得太少了,还是她花销太大呢?我不得而知。可是,我记得以前回老家看望她时,她还会往我塞钱,有时是一百,有时是五十,叫我拿去买好吃的,别饿了自己。小时候,奶奶给的钱我还是要的,后来长大后就没再敢了。
当然,和其他老人一样,我想,奶奶除了会把本来就不多的钱给了孙子孙女当零花钱外,还会给他们留下好吃的,像是桂圆,奶粉,牛奶,饼干,还有瓜子花生等。这些吃的大概都是别人看她时给她买的,但她几乎很少吃。我每次去看她时,她都会拿出盒上似铺有一层灰尘的牛奶给我喝,然后问我要不要吃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如果我说不爱吃这些,我想,她大概会掏出十块钱来我,让我出去买吃的。
每次到我说要回家时,她都会叫我多呆两天,脸上就出现央求般的神色。每到这时我都不忍,但处在山旮旯的老家实在是无聊至极,于是我心一狠,硬是说要回家,就骑着骑来的摩托把她一个人留在后面了,但摩托上总是放着她硬塞给我的自家种的蔬菜。这总叫我良心上过不去,那时候很年轻,时常骑个摩托到亲戚家,总是没坐几下就走人的。
自从爷爷十多年前走后,奶奶就一个人守着老家,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没事就把尘封很久的衣服棉被拿出来晒晒。子女们大约都住在都离老家行车一个半小时的距离的村镇上。她以前会时不时地去她每个子女家走动走动,到每个家里住上个半个月的。但她在子女家总是住不长久,嘴上老是唠叨着田地里的豆子、辣椒发烂了,房子没人打扫要发霉了,还有什么家里要贴对联什么的,老是和子女说着要回老家。我想,她回家除了为了她所说的事,更主要的应该是为了一种心安。她的根在老家,家里堂前还摆着爷爷的黑白照片,村里还有两三个可以和她聊天的老人。
掐指约摸一算,奶奶前前后后带我有五年。她除了有带过我,还带过我的亲姐,还有两个堂妹,一个堂弟。在我渐渐模糊的少年记忆里,奶奶曾有近十年都没有变,挑粪、锄地、除草、养猪、上山采茶、修茶树、带孙子孙女、四处奔走等等。除了好不惹眼、逐渐多起来的白发之外,她身体一直很硬朗(属于精瘦的那种),我们常常以此为骄傲,并对她身体十分放心。但人老了,不免会受到各种疾病的侵袭。我奶奶就在前年暑假得了白内障(手术成功,重见了光明),大概从那以后神智便不清楚了起来,变得时好时坏。于是,她的儿女们就把她接回家住,轮流照顾她,一两个月一换。
就在我今年寒假回家,就轮到了我父亲照顾我奶奶。我父亲整天开车呼来啸去地忙村里的事,一直忙到三十晚才勉强和家人一起吃个年夜饭。那段时间,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因一不小心被他跨了几十年的高门槛给绊倒而躺进了医院。母亲要去医院照顾外公,再加上她和奶奶的关系不甚融洽,所以照顾奶奶的活落在孙子我的肩上。这自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想。
说到照顾奶奶,我感到一定的惭愧。说到底,我无非是帮她盛了饭,夹了菜,提个裤子,扣个扣子,再就是留心她别摔倒,此外没有再多了。我照顾的仅是她的日常起居,而她的内心感受却被我半自动地忽视了。其实,不是我一个人把这个给忽视了,根据我的观察,可能家族里所有人也都把这个给忽视了,或者当中大部分人压根就不知道老人需要某种内心感受照顾。我不知道一个近八十五岁、似患痴呆的老人有没有内心感受照顾的需要,倘若有,那么,她会不会感到晚年孤独呢?尽管她儿孙满堂。我有留意到,几个儿子对她的内心感受照顾大概一点都没有,因为他们要忙更重要的事,或村里事务,或打麻将,或养殖鱼塘,根本无暇想到要照顾老人的内心感受。至于儿媳,她们与奶奶的关系仅仅是过得去,要照顾奶奶的内心感受的是不太可能的。而我们做孙子孙女的恐怕自己有更重要的、有趣的事去做,就不愿陪在老人家聊天唠嗑。就算是那段时间的我,虽然时不时地和奶奶说两三句,但这只言片语估计也起不到作用,这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拙于这样的事,又或许是因为我在逃避良心上的责任——帮老人排遣孤独的责任,然后忙于自己的事——看闲书,因为和读书相比,和老人聊天是件无聊的事。
奶奶的自理能力已渐渐不抵往日。冬天的衣服太多了,奶奶自己就很难穿衣解衣,适时地需要人给她盖好被子。因此,需要一个人陪她一起睡,如此才可以照顾得到她。毫无疑问,姐姐回去上班后,这份孝顺的活落在了我的头上,同时奶奶也说要我陪她睡,要我照顾她。我也告诉自己,这是我做孙子的尽孝的好机会。
然而,事情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地发展。
在那几晚上,我帮着奶奶脱完好厚厚的外套、毛衣、毛裤,原来臃肿的奶奶似变成了枯瘦的树干,好像有一股寒风吹来,引得她的上下假牙不自禁地打起架来,声音清晰可闻。她艰难地爬上了床,接着缓慢地翻身躺下,再将棉被勉强地盖好,每一个步骤都显得尤其的吃力和小心。接着我将她紧密盖好后,我半躺着继续看我的闲书了。不到一会儿,一阵打鼾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左倾垂下头来,看见奶奶正在酣睡。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奶奶张大着的嘴,大概是因为老人的呼吸功能日渐衰竭,得需要张大一些嘴巴才好呼吸。望着望着她有节奏的呼吸,听着听着她沉闷的鼾声,我突然感觉到,寂静的黑夜里多了一种死亡的意味。于是,我看书的心情变得颇不宁静,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奶奶比我早醒过来许久,不过没有起床。因为厚厚的棉被像是一块重石,压得她起不了身。她见我醒了之后,便要我帮她起床,而我实在太困了,就装作没听见,接着兀自地继续睡。她见我没搭理她,便持续不断叫我的小名,期间也有过自己起身的尝试,但都没能成功。她看我没回应,自己起身又没成功,于是,她开始以一种凄惨的调子小声悲吟起来,说自己很可怜,给人一种凄凄然的样子。听到此,我的内心激起了良心上的不安,就马上帮她起床穿衣。
接连几日都这样重复着,然而,令我感到惊骇的是,和奶奶一块睡觉竟然让我对这个老人心生厌恶起来,同时对自个也厌恶了起来。
一日,与财大气粗的一叔——奶奶二儿子亦即我父亲的弟弟——产生矛盾后,我就当然地拒绝了与奶奶一起睡觉,让她与她的儿子去睡,让她的儿子去照顾她,我就免了吧。现在反思起来,当时的我是,偏激的情绪盖过了良心和理性,又或者是,蛰伏在体内的邪恶不经意间显露了,事后回想起来,连自己都感到震惊。
那之后的几天里,原本就懒得理奶奶的我,就更加不理睬她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随心所欲地看书、睡觉。她有时会不断地喊我,我心烦,则不想理她。家里偶尔只剩我和奶奶俩,我出来会看见她在客厅厨房之间来回蹒跚着,在幽暗中像一只孤凄的幽灵。不觉间,我的心会悲哀起来,要骂自己真是个不孝孙子。
目睹了奶奶的处境,我不禁沉思了起来:等自己老至孤身一人,是不是也会像奶奶一样,即使儿孙满堂,也会感到晚年凄凉?奶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虽然吃穿住不成问题,但是仍感到某种孤单。儿女们忙着赚钱养家,根本无暇想到老人感到孤单的问题。
我想,我大概不会,因为我喜欢一个人的闲暇,定当继续做着喜欢的事——看书、写作,如有机会还要去做更有艺术性的事。做这些事可以缓解我的寂寞,充实我的精神,让我少依恋他人带给我的转瞬即逝的快乐。我老了,不会多么指望子女留在身边,我有我的世界。虽然我一人难以幸福起来,但是至少我有继续生活下去的乐趣,每天过得充实、丰富。要是我想提早去死,大概会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了热情,厌烦了自己所爱之事,而绝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有人会觉得我铁石心肠、孤傲不群,而我则要告诉他三句话:哪有人喜欢孤独,只不过怕失望罢了;和一个人交谈,往往不如去读一本书愉快;一个人越有思想,乐趣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