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薇简丹】第十八章 我真的要走了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舅舅。
舅舅一个人坐在床上抽着烟，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哥，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妈妈说。
“她就是豆腐嘴刀子心，这时候能陪着我，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舅舅把烟焗灭，又点上一支，苦笑着说。
“哥，你不是戒烟了吗？”妈妈其实想说这时候你怎么还吸烟呢？但是看到舅舅眉心拧成的疙瘩，换了种说话的方式。
一个男人，年轻时为了家庭为了事业打拼而忽略了自己的身体，人到中年，孩子离手了，事业有成没成也算安顿下来。业余培培花弄弄草，伺候伺候老母亲，可就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尴尬年纪，却又要等待病魔无情的裁决，内心纠结的程度此刻彰显得如此淋漓尽致。
尹薇在旁边坐着，心吊在了嗓子眼。她想劝舅舅，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找不到话题，只好小心翼翼地瞄着舅舅，不敢发出任何声响，静静地陪他坐着。
房间的电视开着，又唱又跳，超女霸屏。
……
黑暗中的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只想回家 不想你回家
寂寞深的像海太让人害怕
……
你爱我还是他
是不是真的他有比我好
你为谁在挣扎
……
三个人心事重重，没心思欣赏节目，气氛有种刻意提前商量好的冷清。
舅舅回去了，尹薇躺在床上，想起给简丹发个消息说她来上海了，来时太匆忙没顾上给他打招呼。
他那边依然沉默着，没有任何回音。
没来由地，尹薇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了枕头上。最近简丹总不接她电话，发信息也不回，难道手机换了号码？或者生病了？出差了？不会出国了吧？她想着想着，思绪乱糟糟地，不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医生通知舅舅去医院。
等待的感觉真是不好。
舅妈和妈妈身份转变为两个资深的医疗顾问，讨论得很到位，比着猜测病情的高深。妈妈怀疑医生粗心大意把舅舅和其他病人的检查报告搞错了，舅妈惋惜她的厨艺，悲观到质疑舅舅的整个内脏会不会受到干扰，以后她做的饭他有没有福气消受。两个女人自信地过了头，完全不顾及一拨一拨走过去的病人们的感受，一会焦急地晃来晃去，一会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比着谁掉的眼泪多。
婉婉是另外一家医院的护士，今天也请假过来了，她倒是表现得很平静，只是一个劲地摆弄着她的手机，有几次差点笑出了声，哪是来等父亲的病情检测结果，看情形像跟恋人聊得热火朝天，忘乎所以。
尹薇木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病人从身边经过。有的人奄奄一息，被几个人用担架抬去手术室，有的人痛苦地捂着肚子，穿着拖鞋被家人扶着慢吞吞地散着步。
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尹薇不禁自言自语:“医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把目光投向了远方，蓦地，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个身影孤单寂寥，与医院的门庭若市形成强烈的反差，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怀里像抱宝贝一样抱着一个大包，那个包，和尹薇出门进货时背的一模一样。
“爸爸。”她热血上涌，从心底叫了出来。
她没和妈妈打招呼，独自走了过去。没错，那人穿着多年前妈妈给他选的藏青色夹克衫，只是多年不见，那件夹克衫磨损到发白，旧得不成样子，估计洗变形了，好像比原来大了两个码号，这让尹薇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爸爸，印象中爸爸人高马大，壮得像头牛，而眼前这个人……
她站在他身旁，默然注视着这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他低着头在包里专注地摸索着什么，根本没注意身边站着的人。
岁月是把刀，刀刀催人老。他才四十八岁，却苍老得像个60岁的人，原本稀疏的毛发一根不剩，成了一个秃子，衣服是宽松，那是因为瘦，皮包骨头。
“爸爸不是成家了吗？有个小女人成天伺候身边，日子过得应该很滋润呀。”尹薇想，一股咸湿的液体顺着眼角流到了嘴里，不由自主地，她叫了一句:“爸！”
他抬起了头，眉头紧蹙，额上的皱纹一条一条清晰可见。看到尹薇，他嘴角蠕动了几下，目光里填满了讶异:“你……”
“我薇儿呀爸。”尹薇实在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想哭。
“哦对，薇儿，薇儿……闺女……我闺女长大了，可漂亮呢！”他微笑着伸出手想拉她，尹薇迫不及待迎了上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爸爸为什么出现在医院？”一种不详的念头浮上心头，于是她问:“爸，你还好吗？”
“我？哈哈，好得很呐宝贝。”他激动而爱抚地拍了拍女儿的头，瞅了还想瞅，看了还想看。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薇儿，你怎么在这里？来看病人？还是你有什么不舒服？难道是你妈出现了状况？告诉我，她怎么了？现在在哪个病房？”
尹薇如释重负:“爸，原来你还是那么关心我妈。没事，她好着呢，我也很好。我们来看舅舅，医生怀疑他肝脏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可你舅舅身体一向很棒，真是一岁年龄一岁人，人老了，像机器一样各部分零件逐渐老化，自然规律，没办法。检查结果出来了吗？医生怎么说？”对于舅舅生病，爸爸表示愕然。
“还没，就今天。对了爸，你来医院是……”
“没事没事，闲坐。说实话只要你娘俩没事，我就没事。”爸爸长出了一口气，说。
“不对，你没事来医院干嘛？肯定有事。告诉我谁陪你来的？人呐？”尹薇的眼睛很毒，开始四处搜索，不放过每一个她怀疑和爸爸有关的人。
爸爸有点不耐烦:“别问那么多了，你赶紧回去，不然你妈找不到你该着急了。我要走了，再联系。”他说完抬腿要走。
尹薇怎能放过他:“爸，别走。我可是你亲女儿，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吗？我们一起解决不行吗？”伸手拉住，求他说。
爸爸回过头，泪水无声掉落下来。看着爸爸哭，尹薇再也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搂着爸爸的腰放声痛哭。
世间有一种情叫亲情，无论亲人之间从前发生什么，你避而不见或装作陌生，咫尺天涯，这份情都会坚守在那里，热血沸腾。倘若强行割舍，必须付出剥皮抽筋的疼痛，就像此时的尹薇和爸爸。
原来，爸爸当初坚持和妈妈离婚真的是有苦衷，那苦衷也果真因为他有了外遇，可惜那外遇不是个女人，而是他得了癌症。
“现在的医学很发达，癌症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你说出来我们一家可以共同面对，为什么欺骗妈妈？”尹薇真不理解爸爸，觉得他的做法幼稚而不可思议。
“宝贝，当时觉得胃疼，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是胃癌晚期。我都快崩溃了，不知怎样面对你和你妈。”他苦笑了一下。
“所以妈妈那个所谓的情敌是你找的托？”
“嗯，我求一个女同学给你妈打的电话。你妈这个人一生好强，不这样她不会相信。”
“明明有家人，搞不懂你为什么要独自承受。”
“你爸我很穷，没能让你和你妈过上好日子不说，居然又得了这种给医院送钱的病。何况当时医生说已经是晚期，只有半年的寿命，以你妈的个性，知道后会倾家荡产给我治。咱家本来就没积蓄，你还在上学，我不想你妈为了我欠人家一屁股账。反正早晚得死，走了，死在哪里都行。谁知老天爷不收留我，让我苟且活到现在。”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这么多年你怎样过来的？”
“我以为凭你妈的个人条件，应该能找一个比我强一百倍的男人。我有什么？一个病秧子。”
“别这样，你太小瞧我妈了。她根本不可能放下你。病情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没有扩散。离开你和你妈后，我就来了上海，心想反正就半年的寿命，也没钱治病，找个工作先顾上温饱。你知道你爸还算会做饭，应聘了个厨师。”
“然后呢？”
“那个老板也是可怜我，是我的恩人。了解我的情况后，给了我五万块钱，说是提前预付我的工资，让我第二天再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半夜我睡着了，醒来发现连钱带包都没有了，那时觉得老天要灭我可是不留余地。”
“是这个包吗？”尹薇指了指爸爸的挎包。
爸爸点了点头:“对，我报了警，原本也没指望能破案。谁知后来小偷的哥哥把钱和包都还给了我。”
听了爸爸的陈述，尹薇目瞪口呆，她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出来混早晚要还的男人:“真的这么巧吗？”令人难以置信。
有些事，巧合或安排，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你不得不信。
“化疗很痛苦吧，爸，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其实回家过几次，看到你和你妈开了服装店，日子过得安定和快乐，就放心了。只是，一个人出门进货，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我会的。都到家了，那你不进去？”
“支撑到现在，就想偷偷地看看你们娘俩。”
想到爸爸拖着一个病体，在外地拼命打工挣钱，和病魔作斗争的目的只是为了能看看挚爱的人，尹薇的心碎了:“爸，以后你不用受苦了，有我和妈妈照顾你。”
“算了，千万别告诉你妈，我不想让她担心。只要你俩生活幸福，我这个累赘就不掺搅了。和医生约的时间到了宝贝，我真的要走了，照顾好自己和你妈。”爸爸说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平静却坚定:“她爸，我陪你去吧。”
他们回头一看，是妈妈。
“蓉蓉，你……”爸爸今天的眼泪特别多，抹了又抹。
妈妈递了张面巾纸，嗔怪道:“还是那么不讲卫生，用袖子擦。”
“你都听见了，孩她妈？”
“嗯，不好意思都听见了你的秘密。”
“我……其实……”
“算了，看你生病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老来伴老来伴，放心吧，以后有我和你作伴。”妈妈说完，牵起了爸爸的手。
尹薇在旁边看着，早已泪流满面。走过去抱住父母，顿时，三个人哭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