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点到两点——记英国中餐馆的打工经历

下午四点正，你从家里出发去快餐店上班。步行十五分钟来到市中心的车站，如果准时的话，车应该在四点二十分到达，但是，准时的时候很少。等车，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样凄风冷雨肆虐的英国冬季，天已经完全黑透，虽然是市中心，但街上却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仿佛提醒你这样的日子原该坐在温暖的家里看电视才对，这样想着心里便感到一阵凄凉。

车站零零落落的站着几个人，你很警惕的看了看那几个人，记得曾经有一次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点，你身后跟着几个黑人彪形大汉，吓得你手足冰冷，背脊直冒冷汗，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那样的经历却在你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身在他乡为异客，你不得不格外小心和谨慎，在这里你不学会保护自己，是没有人会保护你的。

车来了，是宽敞明亮的双层巴士，虽然你一度很喜欢坐在顶层最前排俯瞰众生的感觉，但自从被一群调皮捣蛋的异族少年戏弄过一回后，你就再也不愿意坐到那上面去了，还是下面比较安全，起码有个司机紧急的时候可以求教，而且坐在底层的多是有教养的老人家。

二十分钟后，你到达工作地点，一个小小的中式快餐店，是老华侨黄氏夫妇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店，现在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接近一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仍会在这里继续工作两年。“三年啊，我还未曾在任何一间公司一个企业工作过三年呢，即使是做主管、经理”，你不禁想。虽然这工作谈不上体面，收入也一般，但它确实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实质性的好处，比如可以免费吃到像样的中餐，可以廉价买到的柴米油盐，更重要的是晚上的工作可以令你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去学习、上课。而且，老板夫妇心地善良，对你又那么照顾，让你找不出轻易离开的理由。

现在，你脱下外套，穿上围裙，开始做第一件事——打鸡蛋。这可能是每一个进餐馆工作的人的入门功夫吧，打鸡蛋谁不会？可是，要连打几十个蛋而不把一丁点的蛋壳掉进去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不过，经过一年的磨练，这点小事已经难不倒你了。打完蛋，你把空饭盒、空杯子什么的摆放好，和老板娘打个招呼就去开门了，这时候通常还不到五点。

虽然你的主要工作是接订单听电话收银出餐，但是没有客人来的时候你就得帮忙干别的厨房工作，即使没事可做也得找点事做，否则闲的多了，你这人存在的价值也就没有了，你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你把柜台简单整理一下后，依然回到厨房来，该包虾片了。在这里的中式快餐都出售新鲜的炸虾片，老板娘把炸好的虾片放在纸箱子里，你再把它们分装在一个一个的小塑料袋里。一箱子虾片一般可以分成１２小包，包这样的三箱虾片通常要占用你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当然是指没有什么顾客的前提下，一有顾客推门进来，你立即就得放下手里的工作出去迎客。你最讨厌在这个时候来的客人，因为总让你有种手忙脚乱的感觉。包虾片时你站立的位置，正可以透过出餐的小窗口穿过玻璃门看到对面的大街，每次当你站在这个位置一边包虾片，一边看着外面的世界时，总忍不住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和他们一样，从容地走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下班了，轻松的走过家附近的小吃店，走进去买些自己喜欢的小食，然后拿回家和亲人一起品尝。如此卑微的理想，其实根本就是从前每天都经历的平凡日子，从来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今天想起来却格外的怀念。任何东西，都是在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这话大抵是不错的。你漫游的思绪，总是被“叮咚”一声的门铃惊醒，放下手里的活，你挑开门帘，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迎来今天的第一位顾客。

来买中餐外卖的99.9%都是本地居民（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你做了这么长时间只见过一个中国人，而其中有60%~70%是每个星期必来一次的老顾客。而你最怕的也是这些人，因为越老的客户，就越是会倚老卖老，一点点照顾不周就对你吹胡子瞪眼睛，要是你胆敢落错了单给错了餐，他们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轻则打电话来投诉，害得你给老板一顿好骂，重则前来索取赔偿，累你一天的功夫都白干，要不干脆就消失个一年半载，你正怀疑他是否去了另一个世界报到时，他忽然又出现了，并且还念念不忘的提醒你半年前你曾经对他犯下的“罪行”。你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所谓的绅士淑女的襟胸竟是如此的狭隘，但事实却一次又一次让你感到真实的无奈。对于电话订单，本来只要告知订单号码或者问出对方名字就万无一失，但对于这些老客户却要另当别论，他们的声音就是名字，他们的order就是他们的号码，如果你竟然不懂规矩的去问他们的名字或者告诉他们订单号，那你就等着被这些老家伙摔电话吧。甭管他们的名字多么难记，甭管他们的模样多么的普通，只要是老客户，你就得一听电话就能喊出他的名字，一看见他就知道热情的招呼，并且当他说“as usual”的时候你要能从容的写下他每次必然要点的餐名，最后再毫厘不差的送到他手上，这份功夫，是经过了多长时间的磨练，经历了多少次挨骂的深刻教训，流过多少滴委屈的泪水，才终于学会的，你已经记不清了。

五点半过后，虾片包完了，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如果没有什么顾客，你就会给大家先冲一杯奶茶，吃一点点心垫垫肚子，因为晚饭不到九点是吃不上的。

冬季天黑的早，顾客也会来的早些，一到六点就开始忙了。门铃叮咚叮咚的响，顾客一个接着一个的进来，常常是你站在前台接待着一个麻烦的顾客，问东问西，挑三拣四，后面跟一串不耐烦的顾客或叽叽喳喳，弄的你心烦意乱，或眼巴巴的看着你，看的你心里发毛。偏偏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老板娘在窗口拍着惊堂木告诉你有准备好的快餐等你拿给已经等了很久的客人。。。。。。接单、收钱、找钱、听电话、写单、送单、出餐。。。。。。你就象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在柜台和厨房间飞快的旋转着。有什么办法呢，快餐店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顾客才不管前面有多少人在等候，更加不会理解他点的餐做起来有多麻烦，你最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许多看上去慢条斯理的绅士们偏偏进了中国快餐店就变得耐性全无，再大的order，如果十五分钟出不了餐，他们就会认为是快餐店的失职。因此每个在快餐店干过的人个个都练就一身“快功”，手快、脚快还有脑袋也得转的快，一百多个餐的编号、价格得牢记于心，否则听完菜名还要去看菜单速度肯定大打折扣。Order写完，立刻就要报上价格，你是不可能有时间去按计算器的，所以心算也要快，不仅快，还得准确，否则一个不留神，算多了还好说，算少了就得自己掏腰包了。掏腰包也还算是小事，最怕的就是写错单，即使错的并不是你。要知道，顾客就是上帝，而上帝永远都是对的，即使错了，挨骂的也是你，对于这些不公正的待遇，看在money的份上，你别无选择，只有忍。有时候明明是客人自己点错了餐，把咖哩鸡肉说成咖哩牛肉，结果打电话回来把你骂个狗血淋头，你清楚的记得当时你还觉得诧异为什么平时吃鸡肉的改成了牛肉，不放心之余还重复了一遍对方也没有异议才敢下单，最后悔的就是没在电话上安个录音机搞的现在死无对证，成了哑巴吃黄连，还要赔上一副万分抱歉的笑脸，先向顾客say sorry，再跟老板说对不起，然后趁人不注意，在低头转身的刹那悄悄擦去从眼角渗出的委屈的泪滴。

最忙的时候过去，你就会在写单以后拿进厨房来和老板夫妇一起备餐，打饭，盛汁，包餐。。。。。。这里快餐店用的盒子可不是中国的那种白色塑料泡沫盒，而是箔纸盒(foil)，这盒子很环保，对环境自然不会有任何伤害，但却对你的手伤害至深，记得刚刚开始的时候，你的大拇指和食指都因为常按这些盒盖子而被刺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你总是笑着对人说：人家是脸皮厚，我呢，是手皮厚！.

七点过后，顾客开始减少，你便问老板，今天是先剥虾还是先切洋葱呢？剥虾是轻松的工作，去壳、拔肠、清洗，两公斤的虾半个小时就能完成，不过在冬天却是件吃苦的事，因为冰冻的虾只能是用冷水化开，否则很容易变质，手在冰水里浸泡着，别说半个小时，常常不到十分钟就失去知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并且盼着这时候有顾客来，好让你趁此机会暖一暖象冰一样僵硬的双手。

剥完虾，就该切洋葱了。洋葱的作用和中国餐馆里的蒜头一样，是每个菜必不可少的配料，所以一个中式快餐店一个星期消耗巨型洋葱四五十个不在话下。一个洋葱拿到手，先去皮，然后掐头去尾，纵向切开两半，接着切角或切丝，角是用来煮咖哩餐，丝是用来炒菜炒面，最后把边角废料剁碎，用做熬咖哩汁的原料，便大功告成。这工作一点都不难，很快你就练就象大师傅一样快捷精巧的刀法，“无他，但手熟耳”。不过，马有失蹄，人也会有失手，不管是你这蹩脚的“三厨”，还是玩刀玩了二三十年的大厨二厨，切伤手指头的经历，谁都避免不了，只要不是太严重，大家都会习以为常的包上创口贴，继续干活。可是有一次，你不小心切的深了，左手食指血流如注，你还没来得及包扎，已经进来了一拨客人，老板夫妇都在忙着，你一咬牙，把手放进了围裙的口袋，微笑如常的去接待客人，等回到厨房，鲜血已经染红了围裙的整个下摆，整个手都血淋淋的，那模样实在是骇人，老板夫妇都吓坏了，你还强笑着安慰他们。所谓坚强，都是这样逼出来的吧。

等这些工作都做完，就该到你吃饭的时间了，餐馆的晚饭一般都开在九点以后，因为按照常理是顾客最少的时候，但也有常有例外。老板娘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有生意有饭吃，没生意没饭吃。她的意思倒不是说没有生意就不煮饭了，而是如果该生意好的时段没有顾客来，那么在该你们吃饭的时候准会有顾客一个接一个的来，让你没有办法好好的吃一顿饭，最可怜的一次，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每次都是刚坐下来把饭送到口边，门铃就响了。

吃完饭，稍事休息一下，你就该出去做清洁了，擦擦柜台、椅凳、厨房上上下下，都弄完了，也１１点多了。顾客又开始多起来，大都是从酒吧出来的夜客，喷着满嘴的酒气，舌头也大了，话说的含含糊糊，这时你得格外的留神，谁是喜欢捣乱的，谁是爱找茬的，谁是疯疯癫癫的，你心里都得有数。送走了这批客人，你总算可以松口气，小坐一下，等待十二点半打烊关门了。

关了门，你又开始忙起来，这是最后的清洁工作了，你负责扫地、拖地，从前厅到厨房，全部打扫的干干净净后，老板夫妇也做完了别的洗洗刷刷、算帐等工作，然后大家打着同样疲倦的哈欠，关灯、锁门、走出快餐店，坐进老板的车，老板夫妇会先把你送回家。

到家的时候，你从停车场快步跑向家门，总是会抬头看看满天或明亮或暗淡的清辉，心里想着，辛苦的一天总算结束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便又充满了喜悦和希望，这个时辰，通常是英国时间凌晨两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