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记得
王祎得。沈有常的舅舅。
那个安静沉稳,寡言沉默的男子。以坚毅的自控力和决绝的理性,生活至今。眼中仍有锐气。
父亲在他十岁时亡故。死于白血病。
他看见父亲总是脸色苍白,有虚无缥缈的气质于其中。仿佛随时会消散。这些年他一直在不确定性充斥的生活中。
他时常会突然转头看向父亲。以确定这一切的实有。后来他目睹父亲的死亡,漫长却又迅疾的,那一个过程。他一直记得的过程。
那一晚他听见父亲的呼吸声。就像大海潮水的起伏。汹涌,无规则,断续。直至消亡。
他小心地呼喊父亲。终于是没有了回应。没有支吾,没有任何迹象。
父亲已经严重生病半年。之前只是流鼻血,并不重视。后来被削弱至此地步。
他抚摸父亲宽大的手掌,掌心还温热。左手手背上凸起的黑痣依然耸立。
母亲已经接近生产。尽管家中还算宽裕,他仍然迫切的需要成长。去承担起一些。
他首次感到无措。像是失去了某块骨骼,胸腔中被压制,又充斥着空洞。荒芜感霎时袭来。
家族血脉缺失。
因为提前知晓规则及幻觉,明了伤痛和失去,所以他被现实压抑。总是保持沉默,只在眼中保持分明。
他渴求着。一些来自高大伟岸男子的管教和威严传送。一份温暖安定。一杯清凉泉水。但这些,皆为其童年匮乏。他必须伪装成冷酷无情,伪装成不需要情感,才能撑起坚硬厚重的外壳。
他高中时,遇见乔常安。那个有明亮双眼,长直发如同流水的女子。他一直无法触及,无法追寻到的女子。
她的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照在初会的人脸上。他愕然。
他与她有很多回忆。她为他打开一扇大门。
最终却只是一笔带过。
他一直在克制。喜欢的物品乃至人,第一反应就是疏离和忽视。他是恐惧的。他恐惧失去。那些世事无常,那些死别生离。
18岁。他考上全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之一。此时妹妹八岁。妹妹叫做王酉瞳。
再过四年,四年。母亲便不用日夜织布,绣花,扎染。即使手工制造的物品有人赏识一直定制,但他对母亲朽木一样的双手心存愧疚。
他要脱离那种生活。他要将全家带离那个阶层。所以他从不敢停歇。
他是英气好看的。时刻保持洁净,眼中有锐气。他的手格外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他喜欢在手中把玩一只细长的笔。能够掌控着物品,他会感觉放松。于是嘴角上扬。
外校或者校内的很多女生。都曾来搭讪告白。但在情感立场上,他表现得木讷愚笨,或者是冷漠无情。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越隐晦,越模糊,便越想探知究竟。曾经遭受跟踪监视诸如此类出格的做法。但他们没有寻找到他的任何不妥及缺点。他是不习惯展览生活的人,每到一处,离开时连踪迹也不会留下。
一直到李才旦出现。那时他大四,已经收到很多外资企业的邀请。待遇丰厚,足够他生活。
但他不满足。那些并不是极限。他要做的,是脱离,乃至跳出那一个阶级。
他收到李才旦的告白。从别人嘴里听到她显赫的身世。他明白这是一个机会,李才旦是一个适合联盟的女子。
长久伪装,似乎已经麻木。似乎对情感已经没有任何渴求。婚姻只是形式,一种法律的证明。甚至对他来说,婚姻只是获取利益的工具。
于是他不主动,不拒绝。只是偶尔给予回应,就已经套牢了这位富家千金。
毕业后他如愿进入她父亲的公司。她的父亲承诺,只要他们结婚,以他的能力,可以直升管理层。
等待四年,直到李才旦医科大学毕业。
他在那年冬天与才旦结婚。他26岁。28岁,母亲去世。劳累过度,在织布机前倒下。他为她料理完后事。将酉瞳接到北京。向才旦说明情况,将她接到家中。
他将能干顾家丈夫形象扮演得很好。李才旦得体大方,的确璧人一对。他结婚的第四年,酉瞳生下一个不知父亲的孩子。孩子八岁时她去世。他只是默默承担下这一切。
才旦喜欢孩子,也喜欢酉瞳。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她陪孩子度过。孩子被酉瞳命名成沈有常。而关于她沈姓的父亲一无所知。
有常两岁时,才旦对他提出请求。
她说,祎得,请你给我一个孩子。请求你,一个孩子便足够。情爱,表演都不再必要,我只想要一个孩子。即使你会失去对我仅存的耐性,我仍然请求。或者,我将不再打扰。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甚至说"不再打扰"时有哽咽。她一直顾及他的感受,即使从未得到任何回应。在祎得身边有明确的定位。李才旦明白,他始终不属于她。
他对她心中有愧疚。她从22岁便一心追随,成为他的跳板,成为他的家人,成为他安静的跟从者。她始终默守在旁。
这么多年,他对她产生幻觉。她的及腰长发,她有时的沉默,似乎转头就会消散。但她却一直实质的在身后。
他有时看到才旦和沈有常笑,天真纯净,如同十六岁的少女。仿佛旁边开出洁白花朵。
他遇到这个时空里的常安。
他对于所爱,出于克制,总是选择忽视。他是过于理性的人。今日他听到她提出请求,内心震动。
他沉默很久后,说,好。今后我好好照顾你。
结婚的这些年,他们只有过几次亲密接触。她的皮肤仍光滑白净似少女。
那一夜他轻轻将她拥入怀。像是安抚受惊的幼兽。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他沉溺于这温软的身体。
他意识到她的身体是未被探索的原始森林。他无法失去兴趣。为何一直对她心存芥蒂?他心中惭愧。
她吸吮着他的身体,他在她脖颈上留下自己的标记。占有,欲望。彻底点燃。
他附身吻掉她的泪珠。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会的。请相信我。
在王祎得30岁那年,他得到一对龙凤胎。
病床上醒来的李才旦双颊圆润,与他相视而笑。他握住她因出汗而冰凉的手。内心感动。
他说,以后要照顾好多孩子了。尤其是你,像我的小小女儿。
他眼角的细纹显露,很性感。她将脸埋进他的手心,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等待了太久,甚至已经看不清前路。只是追随你成为我的习惯,所以双腿还一直运动,向前走着。
真正的爱,是与一切盛大无关的事。
五十岁的时候,他与她一起搬到南镇生活。邀请有常回家。五个人的花好月圆。
是。我们互相爱着,即使衰老。因为节制,心中的火焰不会熄灭。因为爱着,我们一直单纯。
即使不回头,即使被世界孤立成为个体,我也会知道你一直陪伴着我。
我们需要拥抱,需要温暖。于是相聚取暖。就像20岁见到你第一眼,我眼中便有炽热。等待你的时候,爱你的时候,竟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仿佛可以独自守着这份心中的恬静过完余生。
如此。我们仿佛是孩童一般。怀着对彼此最真挚的情感,互相舔舐伤口。住进彼此心中最柔软温暖的那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