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沙集稿 （四）

丙寅（二00九年）至甲午（二0一四年），存诗一百六十余首。亦五载也，老之将至焉，不知年光之恍惚，但觉心神之枉瘁。尝因师友之促，欲以撰述佐生计，科技之时文，经济之杂说，难喻其理，不惬于心，三五篇后，勿复能继。应同窗之邀，欲弃职而自立，稍出见人，恍如隔世，无折冲樽俎之能，蹈浅尝辄止之辙，未半载即落荒而逃，深自惭焉。

此间稍留心世事，而诗中时复一见，肆口而出，每乖时调。蒿目中原，滥污遍地，思之愀然，聆之骇然。自顾孑孑微生，百无一用，不若托心古人，寄迹异代。遂杜门不出，倏尔数年。恝然之行，人或深怪焉。心灵之汩没矣，遂不知生涯之困窘，求仁得仁，是无怨焉。

自鄂归沪，车中忆向群

唤我归来汝未归，十年消息死生非。梁间燕语应无恙，陌上花开亦久违。车过汉南愁有辙，月浮天外冷无衣。依然大泽风千树，暗影团团曳电飞。

十二月三至六日，河南

陶觚瓦彝有前身，一笑沧桑血脉真。龟甲卜辞天子宴，率王多士率王臣。（郑州博物馆多出土酒器，觥觚彝卣罍，瓿爵斝盉壶，不一而足。另有铭文碎片略可辨，曰：率王多士。国中多酒徒，盖其来有自。）

檄文印篆古斓斑，州卖黄河府卖山。怪底千年王气尽，洛阳宫阙有无间。（初入洛阳，见征地迁房告示。九朝古都，亦与他处无异。）

青铜瓦殿石梁轩，揖罢如来不敢言。欲向封禅台上去，幛天尘雾失中原。

欲写黄河佐酒卮，恰如蛇蜕半枯时。天风绝顶人何似，峭倚荒寒笔一枝。

茱萸岭下子房湖，踪迹何曾问有无。我愿山容长寂寞，称名不负野人呼。（云台山风景绝佳，然地名似多杜撰。）

青龙瀑泻七贤哀，红石峡如一线开。莫笑清游无伴惯，看山多似故人来。（山有嵇康旧居。）

王风似可摩崖读，彼黍离离我亦愁。上古若兴文字狱，鸟痕兽迹尽同谋。

久未得向群消息，当时同学辈中，予二人最贫苦，此日犹然。

不记南门塔几层，夜阑曾伴读书灯。来生知我为何物，共汝谈空恐未能。（南门塔亦称文星塔，读书时颇毁败，垂柳水泖之侧，间作鸡埘牛舍。）

摇落江潭树底人，偶然嗜酒见天真。醉中莫写闲文字，多恐一言丞相嗔。

不为仕宦便为商，裘马轻肥各一方。尚有乾坤余二子，荒山负手看斜阳。

虞美人 八月二十三日，自雷峰塔至火车站，道路壅堵，几不能归。

残荷一片秋风早，未合西湖老。回车何处莫须猜，总在烟花佛国旧楼台。

逶迤灯影红无尽，宛若蟠蛇阵。却看山水在重围，自是宜晴宜雨不宜归。

都门十月

傩舞当街百戏新，九门戈甲杂相陈。不知陵谷今何世，试看城楼昨几人。边堠尚余明灭火，华堂长是送迎神。凭君莫说军容盛，无数流离陌上民。

卷地西风出蓟门，汉皇俎豆亦能文。能将黄土茅茨屋，尽付朱衙禁卫军。瓜果多情宜再拜，山河无恙待平分。广寒知否天威近，一炬嫦娥好自焚。（中秋适逢国庆，例有团拜之会。）

风扫中原落叶寒，不教乌鹊一枝安。无多宛转欺人语，会得婆娑作态欢。相府公文归一笑，禁城娼女阅千官。知公雅擅残民术，自挹浮云掌上看。

过北大，荣涛兄语及近事

御用图书府，官商粉墨楼。青年犹热血，伎乐有名流。恍若太虚境，况非多事秋。未名湖畔好，风月不胜愁。

卓尔非凡品，长眉各有神。黄金台上客，宠物眼中人。卧榻呼犹媚，灵心豢已驯。却闻牙爪健，拏攫向平民。

塔影岿然在，凭栏望若何。丛残生巨蠧，汗漫啮长柯。水府前人冢，书衙狡吏窠。而今天下士，为虎作伥多。

钟簴长廊外，喧嚣杂市声。名师工聚敛，仕女擅逢迎。碧草琼林苑，红墙细柳营。金吾呼夜禁，聊为送人行。

淡水赴友人约

来时雨如丝，归时雨如线。中间半晴阴，期汝海之堰。五载久相违，飞蓬犹识面。退潮百丈余，踏足泥涂软。鱼虾纷可拾，拾多蛟鼍怨。雪浪欲啮人，更闻风噫电。崩崖雨溜青，飞路盘空转。登临望大陆，风雾茫不辨。何用畏波涛，水落一篙浅。

野柳滩民宿

昨住村驿僻临水，一椽瓦树人莫窥。儿女不衫亦不履，私语咿嚘海之湄。日出未出沙礁冷，蛤贝可拾多珍瑰。怪鸟兀立苍岩上，下瞰若恐潜鱼知。海风猎猎吹毛羽，长胫瘦硬愁不支。连山巨浪卷雪沫，倏然崩若云涛堆。洪荒荡激未暂歇，片石壁立无增亏。我来箕踞从村叟，钓丝不动如藤垂。论水谭空皆无谓，坐久但觉苔生衣。人言季风来天末，能使水暖虾螯肥。鲷鲂鳐鳗各相逐，饵食不辨珊瑚葵。青鳞赤鬣出深壑，掉尾时见背与鳍。雄鲸雌鲵长百丈，吞吐风雾如儿嬉。渔人解缆即往捕，三五相呼我欲随。不然道旁为沽酒，破甑煮海亦能为。孤屿荒居固所愿，天蓝沙白盍言归。

逢甲夜市，旁有逢甲大学。

南来下台中，巖窦多车辙。碧空无纤尘，残霞倚危堞。临水十万家，墙瓦纷皎洁。刀俎落喧嚣，市语争硌磔。浓脍泼鲜香，异味堆盘碟。纵横割鲸鲨，谁复问鱼鳖。我来独徘徊，意不在口舌。地以人为名，恐有斯人宅。遥想百年前，黄海漂骨血。风雾藐三山，龙蛇盘百穴。高桅矗降旗，佥名谢臣妾。按图索河川，指画如帛裂。将军竞西泅，素衿出行列。孤城渺无援，死生惟自决。竿木终难为，一溃如沃雪。残碑何所见，破字如缺月。积气生蒙蒙，寒芒欲堙灭。摩挲焉能辨，漶漫余点撇。劳生苦匆匆，一酹暂为别。魂梦若相逢，遗文或可诘。（友人于日本多好感，亦称道丘公。予谓丘公爱中华者也，于日本有深恨焉，举其诗曰，“遗殃箕子明遗地，并割颜回负郭田”、“论文竞凿中央帝，抟土先愚上古人”。友曰：昔人或如是，但今日之台人，则多爱日本远过于大陆也。）

缆车过日月潭

日潭晃如银，月潭温如玉。山影浸虚空，水天同一绿。寒芒出崖巅，亦复照幽谷。湖风未可揽，浮云已能掬。水岸栖鸬鹚，岭左下麋鹿。人来了不疑，人去犹嘱目。幸勿生中原，尽教供口腹。浓荫古藤垂，曲涧苍鳞蹙。断蓍卜伧叟，残钟看庙祝。景物如清湘，曾无楚臣逐。不解咏江篱，晏坐但吹竹。

台湾纪行

夜月丛台路，弦歌聚众哗。车书争一国，血食付群鸦。松桧龙蛇影，神兵翁仲衙。诸公曾有意，亡国未亡家。（中正纪念堂，前为自由广场，左右为戏剧院和音乐厅。）

兵谏当时意，宁知狱吏嗔。大罗天上事，尤物禁中人。叩户无风雪，窥墙有鬼神。破巢完卵在，恩怨若为真。（台北阳明山，友人指说张学良与赵四住所，其胞弟张学思将军死于文革。）

似昔行辕在，温泉堕石亭。招徕多舞伎，倚望独荒汀。白发幽囚极，深堂觇卜灵。岩前飞翠鸟，不是海东青。（北投亦有张学良旧居，路旁汤泉如沸。当日诛杨宇霆、常荫槐，卜钱凡六掷，天下震动。）

岛上无秋暮，潮痕纪岁时。驱傩妆彩贝，浮水叱灵犀。古俗医能卜，夷风石可炊。山塘花似染，谁为挹胭脂？（九族文化村之一）

竹岭涛如泻，人踪尽可删。禽言三尺喙，花屿七重湾。石壁无迁次，巢居自往还。松萝长千尺，猿鹤不愁攀。（九族文化村之二）

雾雨三千尺，神人久共居。盘弓知战守，采竹教吹吁。山说鸡笼似，岛犹虾螫如。黄金多易手，谁复问樵渔。（基隆山临海而立，冢寺累累，有日治金矿遗址。）

石壁青如削，天然隔大荒。篱花飘井邑，俚曲逗年光。饷客鱼羹饭，连山稻竹乡。长空眷西顾，叹惋畏秦皇。（淡水之八里左岸。）

城郊临巨壑，亘古任多风。挂网知渔季，驱羊见雨工。田畴如手绘，樗社总烟笼。浚决何年事，应非神禹功。（桃源县近海。）

附记：台湾所见，空气清新，市井雅洁，人皆温文多礼，无苛捐重税，无垃圾围城，无暴力强拆，无上访黑狱，无贪官虐吏之横行无忌。

黄山清凉台，夜出观星

曾凭牛斗问灵槎，卜肆还依古佛家。下界传闻三日雨，阴风天火淬莲花。（山下汤口镇，市售雨具，揽客甚殷，曰：山上连日雷雨。予示之伞，曰：已备矣。曰：雨暴风横，尚须雨衣。予不之信，曰：丽日晴空，若我欺乎？ 不顾而去。彼深叹惋，呼曰：后日来归，行见子成涧中虾鳖矣。）

观日

下临无地上青苍，藓蚀苔侵宅半荒。正好空茫留付我，一天风雾在衣裳。（曙光亭狮子峰，观日出之处也，头颅背影，重重叠叠，见人而不见日焉。次晨复起，忽思宾馆旁大宅，昔朝中诸公尝下榻于此。若辈观日出，当推窗即见，岂劳跋涉哉？昨见石础生苔，久无人居，何不一往？至则四顾无人，天际红霞万朵， 日将出矣，羲和鞭影，略无遮蔽。乃纵声长笑，亦无人问，唯听群山回响。江氏曾有诗云：“日破云涛万里红”，得非此处耶？）

狮子峰夜

巉岩石洼久摩挲，若个僧巢鬼作窠。忽地风来如梵咒，漫空松影哭天魔。（夤夜无人，倚石看月，忽闻声磔磔，黑影扑空欲下，不觉心悸魂飞，失步一跌，直下石磴数十步。复上，烛视之，石下见僧龛，石壁字数行，漫灭不可读。黑影者，盖风摇树枝也。）

迎客松

一饱难寻意渐慵，名山毕竟笑人穷。虬枝如铁谁家物，为尔更名逐客松。（黄山门票起居极昂贵。山上两日，午晚四餐，唯泡面茶叶蛋耳。）

莲花峰

黄山生云云若锦，七十二峰如浮枕。只有莲花不可上，上者非愚则痴蠢。我生至愚无人及，闻此不言已心肯。七月松风吹菵露，香翠扑人寒可忍。石磴直落三百尺，斤斧所镌差称稳。手趾攀附无捉摸，绝技如猿尚未稔。深壑其右莫容窥，乱攒群峰如剥笋。天风拂衣声作作，直欲吹人如叶陨。巨岩裸挂如骊珠，忽见荒凉巢一隼。纷纷人说飞来石，何处飞来人不审。峰尖茫茫见何物，积雾漫空如墨渖。数十百人踞一坪，前者蹀躞后者哂。侧睨沧溟培嵝外，非人非天气尤混。耳边人戒勿相失，咫尺而外应齑粉。骇然心悸意泠泠，恍有一魂堕万仞。鳌鱼峰左天都右，臆想不能谁可问？三十三天或可扪，此是幽冥亦未准。苔石孤根光破碎，去生一隙死一瞬。更逢山下蓬头客，瞋目语难曾不悯。一时尔汝论恩仇，但可相忘无相惩。

附记兼注：

① 游黄山者多不上莲花峰，传言曰：“不上莲花钱白花，上了莲花是傻瓜。”

② 鳌鱼峰一线天，路极陡狭，不可并行，匍匐蛇行者六七里。有跳踉争道者，排众而上，人莫奈何。一人持杖出，踞高止之曰：“上一步，当头一下。”其人顿馁，不稍动。视其侧，千丈深谷焉。

感事杂记七首

三楚东南水一沤，家贫曾有鬻儿谋。少年惨梦如狂魅，老井颓墙仍古愁。犹说生平哀自恋，都无山色替人留。乡心况怯闲言语，未到斜阳已转头。（乡间老屋，每岁暮一往顾。村官赁场卖石，后山砲毁已半，穿墙透瓦，樵径尽绝，泥石渐为灾矣。村中皆老弱，敢言而不敢怒焉。岁复将暮，曷言归乎？）

海天龙挂卷惊湍，片石潮回上下滩。客舍江湖愁荡没，穹庐天地忽悲欢。生无奇处惭名字，贫有风来共郁盘。谢汝官家忧殄瘁，传文为我讳饥寒。

人来天上语相闻，海汐楼台夜气昏。累块浮沤纷四下，今吴古越各平分。空劳焦土生光彩，不及簪花役梦魂。漫说承平天子圣，一门生死各蒙恩。

墨能起舞笔能歌，诏敕诛求不奈何。西望成都如井底，北来秦栈在山阿。亡墟樗社公三顾，乐土官仓鼠一窝。会计雄心今算取，斯民膏血已无多。（同事去职归川，苦说赋敛繁苛。）

满殿飞花溷紫茵，赤栏桥上几星辰。狂钞巨印骄元宰，黄土苍天哭下民。聊复六街屯爪士，蓦然一网捕流人。江湖子弟非谣诼，优孟当台诮有神。

纛帐如云绕帝都，镜中天与好头颅。任他北阙双旌艳，不奈西山片月孤。白草征徭愁牧马，苍生捐募乐娼姝。十三陵下谁相问，泣下龙颜事有无？

帝城三月落花深，哓喋宁知宰相心？风月伊人虚笑鬼，春秋其罪应铭箴。秦腔楚奏无南北，舜祖尧孙自古今。我只频年愁米价，看渠狡狯不能禁。

踏莎行 钓鱼岛九月

一水潆洄，三山惊竦，仓皇口舌相摩弄。六军无计与调停，打鱼闲杀千帆重。东鲁驰烟，西秦并鞚，斑斓古邑街尘哄。掉头巨口向平民，呀开难笑东夷种。（西安青岛伤人焚车，皆动心骇目。）

麝火金钗，鲛囊茜泪，犀帷不让痴龙睡。裙腰半搦懒愁人，花开海外南高丽。蜃沫千涡，赤鳞一地，上邦亦有儿皇帝。秃衿小袖过春宵，珊瑚枕下沧波碎。(今上嗜韩剧大长今。)

锦帐谈兵，红弦唱月，相思不奈东方白。倡楼衮衮走诸公，金台跋扈娇啼色。绝屿螺盘，飙轮烟灭，鲸波下有殇魂宅。莺莺燕燕莫飞来，多情只为添呜咽。

登傀儡台，割卢龙塞，翩然熟技无惊怪。江山终古属官家，官家儿女重洋外。户派红绡，门摊青玳，琼田争可无人采？阆风侥幸得归来，但愁多了儿孙债。

有上将军，无东都护，棘门谁到深深处？红裀一榻太温柔，商量不下樱花雨。歌扇玲珑，腰支辛苦，兴亡须问娇儿女。个人三五正当时，狂鲸弱水无相妒。

毛羽漂沈，鱼龙饮龁，垂丝钓饵浑难著。往来百十有余年，渔人义重犹相托。水府幽深，桅杆冷落，空劳一网销魂索。朱鳞火鬣漫洄游，虫沙已化无毛角。

井底低昂，空中叱咤，都成蛙黾家常话。涛飞舌走尚从容，揎拳奋袂何为者？海水佯狂，青鸾欲下，穷鳞只可和羹鲊。龙愁鼍愤总无灵，粼粼波底光相射。（楼下人群连日谈钓鱼岛事，窗櫺俱响。顷闻数地征钓鱼岛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