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患者
小时候,我想做任何人,除了自己。
小眼睛,塌鼻梁,黑皮肤,还有神也拯救不了的大圆脸;齐刘海,短发,如一个锅盔扣在我的大脑壳上。更心塞的是,还胖!
见过我的不少人,听到我因为相貌自卑之后,大多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挺可爱的姑娘啊,干吗为这种属于天分的事情纠结那么多年?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种根深蒂固的对自己皮囊的在乎始于何时。
也许源自寂寞冗长的童年。
爸妈因为生意太忙,对孩子基本上处于放羊式管理。我姐姐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太好看被几个村子的少年尾随。他们故意扎破她的自行车胎,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吹口哨。
平时在学校,诸如碰瓷儿、找茬儿的事件更是不可胜数。班主任寻到家里,要我爸妈好好管教孩子,多花心思在学习上。老师走后,我爸二话不说,就是一阵天风海雨的训斥。我姐姐委屈得掉眼泪,却不知道如何解释。
那时候我不同情我姐姐,反倒羡慕她像个女王一样走在校园里的恬淡安然。只有漂亮的女孩子,脸上才能有那种把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
也许源于敏感孤独的青春期。
当身边女孩子们讨论的话题,从文胸的款式、花色转到谁收到的情书和礼物更炫酷时,我始终埋着头对付桌子上的立体几何与圆锥曲线。
不是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只是穿着肥大运动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短发的自己,连经过他的座位都要攒上半天勇气。直到毕业,跟他说的话都没超过五句,其中四句还是作为英语课代表向他收作业。
读大学时候,鬼马精灵的舍友换包一样换男朋友,我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哪怕连一张纸片,都没人给我写过。那时,真想把一摞摞的获奖证书拿出来置换一副漂亮的脸蛋和身材。
直到谈了恋爱,慢慢从另外一个人眼里看到自己美好的样子。他宠溺呵护的表情终于让我相信,即使如我这般的女孩子,仍然有机会被上苍眷顾。他也会安排一个明亮清爽的人,如四月阳光一般温暖而不炙热的人,陪我数遍清晨和黄昏。
然而,那种通过他人折射的光芒,璀璨至极,黯淡下来也怵目惊心。我重新变回了多年以前那个自卑躲闪的女孩儿,甚至更加不能接受自己。而且,因为不加节制的生活方式,让我的体重也涨到了一个灾难性的数字。
跑步,练瑜伽,节食,尝试各种方式减肥,每次都因为薄弱的意志力宣告破产。跟朋友走过长街小巷,看到美食,我总是挪不动步子的那个人。一放开自己吃,又根本做不到浅尝辄止,不吃到肚圆绝不甘休。
跟食物相爱相杀的过程,几乎耗尽半生力气,体重却升升降降,连带对健身房都产生了畏惧心理。每次走到跑步机跟前,看到那些精密的各项指标,都不敢把自己往上面放。
励志鸡汤里每天都有因为减肥成功而收割美丽人生的偶像,他们或直播自己的六块腹肌、马甲线,或上美图晒低盐低糖高蛋白的健康营养膳食。像我这种连体重都掌控不了的死胖子,活该仰望女(男)神,然后在无人的角落里蓝瘦,香菇。
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相亲时的窘态。跟那个男孩儿在网上聊了一个多月,也算是三观一致,有话可说,便约了见面。
时间大概是初冬吧,刚下过一场雨夹雪。为了准备晚上的约会,我特意把闺蜜叫过来给我捯饬头发。她在我洗头发的间隙,帮我从衣柜里选了一件看起来能显得苗条些的大衣。等我吹干头发,又把皮筋卡子在桌子上摊开,俨然备战G20峰会的庄严肃穆。
那天下午,我俩左右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到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已经脸盲加眼盲。出门的时候,闺蜜如释重负地摆了金星女士的招牌动作——完美。有这两个字壮胆, 我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婷婷袅袅地出发了。
可是,刚到约定的咖啡馆,我忽然又认怂了。在我不经意抬头的瞬间,看到了玻璃橱窗中映射出来的胖影子,整个人忽然就不好了。对面的男孩跟平时聊天一样,高谈阔论,嘴巴一开一合,精神抖擞,我却全然没了虚拟空间的洒脱和从容。
一绺不知何时掉在前额的头发吸引了我大半部分的注意力,我不住地抬手将之别到耳后,可它们却铁了心跟我作对,总也不肯熨帖地待在那里。男孩说到激昂处,偶尔会停下来期待我的回应,我匆匆抬头应付一下,便又迅捷地低下去,专心拨弄卡布奇诺里银质的小勺子。
咖啡馆对面招商银行的大红色广告牌,浮动在幽深的雨夜里,像个大怪物那样朝我压过来。朦胧的暖黄色灯光竟也不像往日那般让我镇静,有双奇异的手伸进我的胸腔里,把我搞得浑身不自在。
男孩终于泄了气,礼貌地跟我道别。让人失望的滋味真不好受。
从中午便紧张得吃不下饭的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饿得有点站立不稳。我跑到楼下的金三顺,要了一份辛拉面,一份炒年糕,外加一份辣白菜,吃得鼻涕眼泪齐往下流,才蓦的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那次沮丧的相亲经历,让我开始排斥任何与之类似的约见。真敬佩《非诚勿扰》舞台上几分钟就缘定三生的人类,那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成。
昨天晚上,在读书会的微信群里,一堆人围上来要我爆照。也难怪,这一个多月,我在里面
默默地发了二十多篇文章,却因为各种主观客观的原因,从未出现在分享会现场。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大概他们真的很想知道四小姐究竟是个怎样的妖怪。
我本就不喜欢拍照,这两年跟镜子都快成绝缘体了,更别说把自己放在一千二百万像素的镜头下面。既不想发两年前还算窈窕的照片蒙混过关,毕竟大家总有一天要见面的;又不想现场自拍然后来个盛世美颜,我只能不留一丝缝隙地拒绝。
几个活跃分子软硬兼施,甚至还有“身先士卒”逼我就范的。唉,我这执拗脾气,恐怕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能显示出威力了。终究还是未能如他们所愿,发上一张照片。
群里颇有威信的化姐,似乎都有点生气了。“真不知道一个精神世界那么丰富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在乎皮囊!”也许她是真的想让我突破自己,不管在写作还是个人生活方面,都拓宽一点。
可就是没办法。别人很容易迈出的一步,对我来说,真的太困难。
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不是我努力工作赚足够养活自己的钱就能消失的,也不是我坚强独立像个男人那样战斗就可以融解的,更不是我用一个又一个五号宋体字建一座宝塔就能镇压的。
面对这个世界,我习惯采取避让躲闪的方式。藏在自己坚硬的壳里,诚然孤单得要命,可总也比剥开一层一层防卫,让人展览之后再去承受那种失望要好得多。
这几年,我越来越畏惧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人生驾轻就熟,对未来极度有规划,比老天还清楚自己的路往哪边走更开阔。他们理性克制,错误的事一概不做,不对的人一定不碰。鸡汤文里流传的都是他们的故事,朋友圈里万赞齐发的也都是他们的传奇。
不知为何,我对这些分分钟能去参选感动中国的人物,始终敬而远之。我没有办法活成他们的样子。我懒惰,不求上进,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分外的野心。读书时候出现在高分作文里的理想人生,我是没法去过了。
我不能自信到闪闪发光,也无法真正放下执念,完全地接受和热爱自己。身体里那个受伤的小孩儿,大概要像空气和水一样,伴随我的一生了;外面那个澄澈高远的世界,我可能明天就去走一遭,也可能永远都不会领略到。
就算那股来自生命深处的寒风,吹彻来日岁月,我也只能抛一个地老天荒的葛优躺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