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是想要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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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还没有中年少女这个词,当我知道有中年少女这个词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那一年,是一九九七年,大街小巷都在唱:一九九七,快点来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
我不着急去香港,得找个地方先把自己安顿下来,我和闺蜜赵开的小店在康复前街东头,向东走不远,就是繁华的京广路,穿过京广路,繁华背后是马寨街,一个破旧的都市村庄,一街两巷都是村民自建房,而且一看就是年代恒久远的自建房,墙砖上生了厚厚的青苔,屋顶上盖着石棉瓦牛毛毡甚至还有塑料布,街道曲曲折折坑坑洼洼,宽阔的京广路无缝连接,走在马寨街上,你会明白,在郑州生活三年,也不过是一个摸了大象的腿或者耳朵的盲人,这么说,千万不要以为我嫌弃马寨街,相反,我很喜欢马寨街,她亲民而包容,承载很多人的都市梦。
我和赵总(闺蜜赵生意做成后,我叫她赵总,以后文中都叫她赵总吧)就把小窝安在了马寨街,其实,我们何尝不想住到附近的某个家属院,院子里有小花园健身器材,房子有厨房有阳台还有双气供应,无奈,这些房子都长着一副我们高攀不起的样子,我们只好喜欢比邻而居的马寨街了 ,马寨街坑坑洼洼的街道,让我想起故乡的村街,破旧得很亲切。
没费多大功夫,很快找到一个单间,就是纯粹的一间房,在一个天井院的二楼,十几平米的样子,两张简陋的木板床,一根贯穿南北的挂衣铁丝,就是房子全部的配置,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放一个煤火炉做饭,每一层楼有个公用洗手池,上厕所要去街上的公厕,租房户还可以办月卡。
搬家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她,本文的主角赵姨,我来来回回一趟一趟地搬东西,她站在门口看我一趟趟地上楼,笑呵呵地打招呼:姑娘,刚搬来的吧,住二楼了?二楼好啊,干净卫生。
赵姨一看就是热情的人,嗓门很大,爱笑,穿一件红色的大花裙子,坐在门口,谁上下楼她都要看两眼,打声招呼,看样子她是老住户,一个楼上的人她都熟悉,能不熟悉吗?我刚上楼站在门口喘口气,赵姨在楼下大声问我,小姑娘?在哪上班呢?自己住还是跟人合租啊?晚上要关好门啊。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刚扎上摊子,万一做不成呢,我说在附近上班的,赵姨又问我上啥班,我一时想不起来,半天才说做销售的。赵姨马上说,做销售好啊,有提成吧,一个月不少挣吧。
再说多就穿帮了,不敢恋战,马上撤退,我跟人交往很被动,一个陌生人的问询,让我有点反感,赵姨好像没有觉察到我的反感,每次见面都主动打招呼。
赵姨好像很悠闲,每天早上我上班走的时候,她还坐在门口认真地吃饭,边吃边感叹一个人的饭不好做,炒一个菜太简单做两个菜吃不完,有邻居打趣说让她找个伴一个吃饭,赵姨竟然小姑娘一样害羞了,连连说,可别胡说,都一把年纪了,孙女都有了,啥也不想了,光想着挣钱就行。
看来赵姨是单身啊,单身的赵姨很喜欢看琼瑶剧,每天下班路过她家门口,她家电视机都在播琼瑶剧,赵姨经常陷入男女主角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里不能自拔,人家伤心,她也跟着哭。房东阿姨,学问不大却总想说点有学问的话,有一次看赵姨坐在电视机前掉眼泪,对我说,你们赵姨还年轻,才不到五十岁,单纯了十几年了,你们遇上合适的给她推荐推荐。
我半天才醒悟过来,单纯十几年就是单身十几年吧。
有天下班,房东阿姨说,你赵姨有喜事了,她朋友看她一个人不是单纯着呢嘛,就给她推荐了一个男朋友,今天约会去了。
赵姨去约会这件事,整个楼上都知道了,天热,吃了晚饭大家都坐门口乘凉,一边闲聊一边等着约会回来的赵姨。
九点多钟,赵姨回来了,身穿枣红色的长连衣裙,白色低跟皮鞋,眉毛描得又黑又粗,看上去有点凶,不过赵姨一开口,脸上的凶相一下子就四下散了,变成一副很喜剧化的笑脸,脸上化的妆和表情很不搭调,各是各的。不过赵姨才不管这些,开心地唱起来小曲,大家喊着闹着要喜糖,赵姨忙说,可别胡说可别胡说,让人笑掉大牙了,孙女都有了又去相亲了。
赵姨恋爱了,恋爱中的赵姨见花对花笑见人对人乐,一天到晚喜眯眯的,再也不看着《聚散两依依》流泪了。
认识久了,了解到赵姨老家信阳的,在康复前街开了一家茶叶店卖她的家乡特产信阳毛尖,赵姨家里堆着一包又一包的散装茶叶,赵姨不上班的时候就在家里包装茶叶,装袋子装盒子,看样子赵姨生意做得不错,她自己店里卖茶叶,也给别的店送货,批发加零售,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板。
看样子赵姨的恋爱进行得相当顺利,已经把男友带到出租屋来了,是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偏瘦小,和身材丰腴的赵姨站在一起,对比很鲜明,赵姨在门口的锅灶上煎炒烹炸,香味飘满天井院,邻居路过,故意问赵姨:有客人啊?做好吃的呢?赵姨两手不停地忙碌,瘦小男人看样子是个自来熟,不等赵姨回话自己抢答了:哈哈,不是客人,是朋友,朋友,哈哈。
后来小个子男人经常出现,赵姨做饭,他在旁边打下手,一遍一遍地往水池那里跑着洗菜,赵姨喜气洋洋地唱起了家乡戏。
赵姨和她的男朋友都喜欢打牌,院子人多,随便一喊,一桌牌就凑齐了,有一次实在喊不到人,把我和赵总喊去了,我俩都不会,只好跟着慢慢学,所以我俩出牌比找对象都慢。
打了几轮,还是学不会,我和赵总告辞回家休息,到家后,赵总对我说,赵姨找这个男的不靠谱,看样子很猥琐,我回忆了一下,是有那么点猥琐。
后来,耐不住赵姨的热情相邀,我和赵总又去她家打过一次牌,回来后赵总直接说,那个男的是个老流氓,打牌的手总是想往别人腿上摸。我俩都觉得那个男人挺恶心的,心里也替赵姨着急,又不好去提醒,人家恋爱谈得好好的。
没过多久,发现那个男的不再到赵姨家吃饭了,有人问起,赵姨一脸悲戚地说,不要再提那伤心的往事了。
我听了觉得好笑又好哭!
失恋的赵姨,落寞了好一阵,天天懒懒地,也不看琼瑶剧了,也不唱戏了,连去店里上班都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和赵总想去劝劝她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结束越早越幸运。
到底是有几十年岁月经历的人,赵姨很快振作起来,又开始看《聚散两依依》了,又开始喊人打牌了,做饭时候又开始唱戏了。看着乐呵呵的赵姨,我也跟着莫名的开心。
有天中午回家,路过赵姨门口,发现她在屋里哭,哭得很压抑,能听出很悲伤,一个劲地抽泣,言语含混不清地哭诉,隔窗看了一下,屋里没有别人,她在哭诉给自己。
我吓了一跳,赶紧离开了,成年人的哭泣,也许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只想哭给自己。
上楼后听隔壁邻居说,赵姨在屋里摆了她妈妈的遗像,房东阿姨看见了很不高兴,说了赵姨一顿,并且不让她摆了,说这不是她自己的家,摆遗像很不吉利,对房子的主人影响很不好,赵姨为此很伤心。
我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谁都没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随后那几天,赵姨逢人就说自己太没本事了,老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能在身边尽孝,死后连摆个遗像纪念一下都没地方摆,自己混得太惨了,连个家都没有。
相处久了,知道赵姨年轻时候很漂亮,嫁了当地村干部的儿子,也算是嫁得不错,嫁给了乡村高干子弟,谁知道这位乡村高干子弟别的能耐没有,却把纨绔子弟那一套学得一点不差,更过分的是,还喜欢家暴,赵姨婚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又成了被家暴的一大理由,男人不高兴了打喝醉酒了打没钱喝酒的时候还打。
赵姨受不了,逃了出来,干过服务员,清洁工,后来学会了做生意,生活才稍稍稳定下来。男人在家耐不住寂寞,又找了别的女人,赵姨被离婚了,那个年代农村女人离婚,是很丢人现眼的事,赵姨的妈妈为此没少伤神。
被离婚后,赵姨成了无家可归的浮萍草, 一个人在城市里漂泊,期间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每一次,赵姨都是奔着婚姻去的,她想要和男人一起有个遮风挡雨的家,奈何,男人不仅没有给她一个家,带给她的除了风吹就是雨打。赵姨对找对象有点心灰意冷,可又想有个家,一边失望着,一边希望着,她的要求不高,只想有个安稳点的家。
屡次失望后,赵姨对找对象彻底不报希望了,她想有个自己的房子,租别人的房子,虽说房租按时交,却连个摆遗像的自由都没有,赵姨四处打听想买房子,那时候商品房还不多,二手房交易也不多,打听很多天,终于得到消息,说是有一家急用钱,想把房子卖了应急,六七十平米的小两居,卖三万块钱,价格不便宜,但也不算贵,位置也很好 ,就在附近一个铁路小区里,缺点是楼层有点高,赵姨说起房子,兴奋地眉飞色舞,还说搬家时候请我们去帮忙 要在新居给我们做家乡菜吃,我这才想起赵姨是信阳人,很会做菜,擅长炖鹅块,听她说过很多次炖鹅块,却一次没见她做过,一听赵姨说要请客,我忙说要吃炖鹅块,赵姨说,那肯定有,那是我拿的拿手菜。
又等了好几天,没有等来赵姨的搬家,更没有炖鹅块儿 ,赵姨却抱个一岁多的孩子回来了,脸上笑得欢天喜地,边走边心肝宝贝儿地叫着怀里的孩子,后边还跟了一对青年男女,赵姨骄傲地给我们介绍说,那是她的女儿女婿,从老家来看她了。
赵姨离婚后,女儿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赵姨做生意后经济上改善了,也没少给女儿买衣服买用品,但没有把孩子带在身边养大,一直是赵姨心中的一件大憾事。女儿女婿带着孩子来看望,赵姨拿出了百分之百的热情去招待。
晚上去饭店吃过饭,赵姨把女儿一家三口送到了酒店,她怕出租屋太冷,冻着孩子,也担心出租屋条件简陋,怠慢了初次登门的女婿。
早上,赵姨早早起来做早餐,然后去酒店接女儿,谁知道女儿一家在酒店吃了自助餐。赵姨有点失望,看着起早做好的炒米饭热粥还有几个小菜,直呼可惜了可惜,家里没冰箱,放到中午不好吃了。
赵姨的女儿,一点看不出是刚从农村出来的,穿着洋气,画着浓妆,嘴唇被涂成鲜红色,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赵姨的女儿说不来哪里不顺眼。
那几天,赵姨前所未有的开心,前所未有地花钱大手大脚,每天不是饭店吃,就是买了大鱼大肉在家做,我算见识了赵姨的好厨艺,也见识了一个母亲如何地母爱泛滥。赵姨除了带女儿一家吃吃喝喝就是带着买买买玩玩玩,出来进去都是出租车,为了不让孩子冻着,赵姨先去街上叫了出租车,让人把车开到胡同口。
女儿一家在赵姨这里玩了好几天,送走她们,赵姨大呼不得了不得了,钱真是不经花,几天花的钱,自己一年也用不完。这话绝对不掺假,赵姨虽然做生意挣了点钱,但是日子过得很清苦,一个锅萝卜炖豆腐吃一天,送货从来不舍得叫出租车,都是自己骑自行车一趟一趟地带。
赵姨送走女儿好多天,再也不提搬家的事,我们都以为她房子买好在装修,又过了很久,还是不听赵姨提搬家的事,有心急的邻居忍不住直接问赵姨啥时候搬家。赵姨含糊其辞地说,还早还早,先不说了。
后来还有人问,赵姨还是含含糊糊不说明白,房东阿姨挺见有人追问,私下里告诉我们,都不要再问了,赵姨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能刷了她的面子。
原来,赵姨把存了多年的积蓄都给了女儿,女儿要在城里买房了,钱不够,想让赵姨支援一点,后来一问,哪里是支援一点,老家县城的独家院,也就几万块钱,赵姨等于给女儿全款买了个院子。
一直想有个家的赵姨,还得在这个天井院的出租屋里继续住下去。
一年后,我们在旁边小区租了一套房 搬家的时候,赵姨在旁边祝贺,说俩姑娘不简单啊,发财了,不住这小破房了,要去住高楼大厦了。
房东阿姨还不忘让我们给单纯多年的赵姨介绍对象,赵姨还是脸上露出羞涩的少女红说,不提了,永远不要提了,都是有孙女的人了。赵姨为了表示对女儿的重视,一直把外孙女称作孙女。
搬走一年多后 ,有一天买菜路过曾经租住的天井院,看见房东阿姨在门口晒太阳,赶紧过去打招呼,问起院里的老邻居,阿姨说都搬走了,现在住的是一院子新房客,问起赵姨,房东阿姨只说赵姨太傻了,不该把钱都给了女儿,给就给了吧,自己还好好做生意就行了,又去帮女儿看孩子了,这以后要是女儿女婿有良心还好说,要是个白眼狼,赵姨晚年可咋办啊!
没想到赵姨也搬走了,而且是回老家帮女儿看孩子了。想想也可以理解,赵姨一直想要一个家,女儿的家是自己花钱买的房子,那可不就是赵姨的自己的家吗?
我走到院子里,进门右手就是赵姨原来住的屋子,房东阿姨说刚搬来两个合租的女孩儿,我站门口看了看,墙上有个镜子很熟悉,镜子边上别着一朵塑料玫瑰花,哦,那是赵姨原来用的镜子,那塑料花,还是依然娇艳欲滴!赵姨辛苦半生,只不过想要一个家,最终,那个家,不知道是不是一朵塑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