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赵昭
母亲受了这次打击,好长时间蔫蔫悟悟,精神恍惚。父亲就又搬家进城住。离开三弟的痕迹,,散散心,也好有照料。住在城里中大街路西54号后面的南房。临街两间铺面原本是二大爷和六叔开的布店。公私合营时“经租”给了政府。“经租”等同于没收。房租没有,产权也没了,直到后来拆迁。二大爷在五金交电公司当了售货员卖钳子改锥,六叔在小五金厂当了会计。奶奶和六叔住一起。里面的人出入只有铺面北墙留下的窄窄的宽一米不到的走道。一进门,先过六叔上楼的木楼梯,再往里走是奶奶住的房门。坐西,朝东,门上有一椭圆形玻璃窗。房里最里面西墙下迎门一铺大炕,炕北是窗,外面三二尺远就是三层楼(朔州城里最古老的三层楼,砖木结构,西洋式建筑。不知何人所建。做过县供销社。1989年拆掉)的墙,阴阴的有点亮。炕南也是窗,糊着窗花,但窗外也没有光线。这个窗外我们叫“二洞洞”
六叔家在朔县刚有电时(当时电厂在大营街,59年大跃进搬到胡家窑)就安上了电灯,开关在灯口上,一扭就亮,再一扭就灭。后来我读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上有一篇文章介绍电灯,说,一拉墙上的开关(有插图),灯就亮了,我以为课本说错了。
从六叔门口左拐,黑洞洞摸索着跨过门槛,对面是二大爷住的柜房门。再摸索着右拐,进了一个有天窗的大房间,就是“二洞洞”,有了亮光。堆放着六叔二大爷的柴碳。南墙上有神龛,不知供的那位神圣,灰尘很厚。再往里走,就是母亲搬进住的南房了。
南房一共三间和一个小院。最西一间归了茅厕,我们住东边两间。小院北面是墙,有时阳光可以反射一点余光进南房,有点归有光《项脊轩志》的意思。北墙下有眼井,里面的水不能吃,只能和泥,成年间盖着。东边是二洞洞,有一间很窄小的小东房。房前一点空地,父亲盘了个春灶,夏天天热,可以做饭。南房窗前就是路。外面奶奶、六叔、二大爷他们上厕所都要从我们窗前走过。男女老少,大伯小婶,碰头绊脚。茅厕门上系半截烂裤带,有人,翻出外面来,上完厕所,翻进里面。如果听到有人要进厕所,里面的人得响亮的咳嗽一声,“使音声”,外面的人便等着。小孩子等不及,无妨,也就进去了。窗里窗外言语不慎,悉数听闻。母亲甚至大热天也不敢宽衣解暑。
这处铺面房院原本是父亲弟兄三人合资买的。买的时候政权变更的迹象已经是很明显了。拾掇父母只言片语,隐约知道,好像二大爷和六叔觉得父亲在日伪时期干过事,怕八路军来了找麻烦,在契约上没写父亲的名字,弟兄之间也一直没有文字交割(似乎一直到二大爷、奶奶过世之后,八十年代中后期,房子要拆迁,父亲、六叔和二大爷的儿子们才分割清楚。没听说有吵闹的事。)后来果真是这样。也幸好没写父亲的名字,不然,再有这些房产,父亲在文革铁定是更玄了。住在这里之后,母亲和奶奶之间,便有点罅隙龃龉。母亲明里不敢表示一点违拗,暗里委屈落泪。偷偷和父亲诉说,奶奶和弟兄嫌弃我们,不想让我们住。怨怪父亲退让弟兄,怕是得寸进尺。父亲似乎并不以为然,因而吵架更多。母亲的心情并不见好。而我虽不明就里,却无端同情母亲。不敢明目张胆袒护,就暗暗伺机为母亲泄愤。
奶奶那时已经六十多了吧。体胖,大约有一百几十斤。个子矮,小脚,行动不便,拐棍也不大起作用。小便常是在家里,六叔六妈或是孙女们就便给倒了。大解就去茅厕。蹲不下去,六叔就给她做了个“坐便器” ▁▁把一个很结实的大抽屉反扣在茅厕档子上,取掉抽屉底子中间一块木板,这样奶奶就坐在抽屉上舒服的解手了。一次奶奶在茅厕大叫:“五小家(父亲行五),叫安小给我拿纸来!”她如厕忘带纸了。母亲把二姐练过毛笔字的仿纸给我,让我给送进去,我不给,母亲做了个拿笤帚打我的动作,我赶忙跑出去,呀开茅厕门,把头留在门外看也不看,把手伸进去,让奶奶接纸。奶奶突然大叫:“啊呀呀,怎么给我有字的纸?给我换草纸来!”“连这也省不得,拿有字纸擦屁股辱没孔圣爷,不当哩,娃们还能念成书?以后可不敢!”我们家为节约,就用废纸。我妈赶紧叫我出去街上赊两张草纸。紧跑慢跑回来奶奶已经骂成圪蛋了。可恶!第二天,我估摸她又要去茅厕,我跑进去照住“坐便器”挤了一泡尿。奶奶从茅厕出来,到了我家门口就骂:“少调失教,怎想起给我尿在抽屉上?”我慌忙狡辩说不是我。“不是你还有谁?夜儿个叫你取纸你倒记仇了,啊?”说话中间奶奶拿拐棍顶开门进来了。我妈忙说,“妈您儿不气哇,我给打他哇!”“狠狠打!这还了的!这要长大了就是个忤逆圪蛋!”我着实挨了十来下笤帚把子,奶奶才悻悻的边骂边走了。我妈说:“看你再敢!”我恨恨的说:“就敢!”
奶奶是戏迷,也识戏。那时候朔县城那么大,说起奶奶来,几乎没几个不认识“大街上好看戏的肉老人”。奶奶的知名度一是因为“肉”胖,个儿矮且胖就更显胖;二是住在中心街,当时的全县南北通衢,商贾云集的街肆上,奶奶坐镇六叔的铺面。老,胖,丑女人却精明(奶奶在天有灵,明白这是明贬实褒,孙儿不是故意冒犯,顶多是实话实说。),着实惹人关注;三是因为看戏,好看且懂戏。
那时朔县城里和南关东关有好几处戏台。东街有文昌市戏台,坐北朝南。过了文昌市牌楼有东老爷▁▁(关帝庙)庙戏台。再过牌楼,过大寺庙(崇福寺),出东门(文德门)外不远,有东关很庄严肃穆的三官庙的大戏台(三官庙,祭祀的是天官、地官、水官。道教中掌管天堂、地府、海洋三界的神。也叫三元庙,上元是一品九气天官,生日是正月十五,中元是二品七气地官,生日是中元七月十五,下元三品五气水官,生日是十月十五。天官有尊称赐福紫薇大帝“天官赐福”由此而来。)。南大街牌楼北,城隍庙街,西关帝庙有个戏台。出了南门(承恩门)过南关阁儿,南关牌楼,就有黑虎庙戏台。北街、北门(镇塞门)外没戏台。西街有个戏园子。西门(武定门)外也没有戏台子。这些庙各有庙会,有会必有戏,有戏奶奶必看。看得多了,奶奶又聪明,自然就懂了,就识戏了。什么整本戏。折子戏,什么道情,碗碗腔,罗罗腔;山西梆子,北路梆子,上党梆子;生旦净末丑,宫商角徵羽,宾白科诨,唱念做打,行头布景,奶奶讲究起来头头是道,讲解起来深入浅出,比较分析清楚鲜明。常常奶奶看戏时,身边围拥的人满满的,奶奶给讲剧情前因后果,讲人物关系命运悲欢离合,讲演员扮相唱腔广征博引。深入浅出,茅塞顿开。观众如醉如痴,如疯如狂。既入了戏,又敬服奶奶。奶奶成了戏场的风景,成了戏班子的上客,成了朔县城的名人-------好看戏的肉老人。
八路军进来后,阁儿墩炸了扒了。庙,一座一座拆了。庙会一年年少了。戏台子成土堆堆了。不过戏还是经常唱的。戏园子改在三道巷进去的场地。
那时候有什么运动,活动,宣传啦,动员啦,诉苦啊,抗议啊,庆祝啊,公演电影,公演戏,演马戏大都在这。立案公判大会枪崩人也在这。从那时直到我读初中,一直延续到文革后那块场地属了工会成了灯光球场。戏台坐西朝东。戏台的背面,西院,是露天电影院。南面是工商联。工商联的门面墙上写着紫红的大字标语:一定要解放台湾!隶书,那是我见到的出现最早,保持时间最久的大幅标语。一直到八十年代,还在米黄色的涂料下不甘心地若隐若现着。本世纪初,随房子的被拆那豪言壮语才不甘心地消失了。
戏台子下面是偌大的土坪,台前当然没有看台更不用说座椅,全是烂砖头石块-----每次演戏前,人们就派孩子们早早来用这些石块“占座”。奶奶多数是在这儿看戏。不过奶奶是不坐石头砖头的。她有专属于她的坐凳,看戏、乘凉用。这个板凳比大板凳矮,比小板凳长,宽。怕有二十斤重。坐面不是平的,是呈弧形凹下去,光光的,宽宽的,厚厚的,稳稳的,奶奶坐着放心,舒服。有戏时,奶奶就委派孙子们早早扛着板凳去占座。奶奶孙子孙女多,最多时达到三十二个。十一个孙女,二十一个孙子。数目和爷爷的墓地“棋盘”隐隐相合。那时在她身边不远,能为她看戏占座的有十来个孙子。有大爷(伯)的十圪蛋(赵昉),三成子(赵普);二大爷的有小子(赵慧)、赵蛋(赵文);三大爷的亮小子(赵孝)、顺小子(赵顺),四大爷的二和子(赵杰),还有我。那时六叔还没有男孩子。孙女们没有占座的责任,有陪看戏的义务,她们是乐不迭的。二桃子、玉兰子,珍女、,玉娥、玉平、玉枝、二玉枝、桂梅。这些孙子们扛板凳次数多了,都学精了。一到吃过晌午饭一个个都不照奶奶的面影儿。奶奶出赏格,一把大豆,几颗黑枣,才能找到个看座的孙子。自从母亲带着我住南房后,奶奶的赏格省下了。几乎不用奶奶喊,我午饭后自觉的扛上板凳,在奶奶的夸赞声里,费劲八苦地去给奶奶占座。到将近午夜,散戏之后,眯着朦胧的睡眼,扛上板凳,磕磕绊绊,随上奶奶,才回来。这样的苦差事让我恨极了咿咿呀呀一句话唱半天扭扭捏捏没完没了的大戏。尽管我也觉得“电打布景”(当时高科技幻灯布景)“天仙配”中,站在云端的闪电娘娘,一步一步走上天的老牛很是生动 。王宝钗哭哭啼啼是活该。没等到祝英台撞坟蝴蝶翩翩双飞,我就已经黑虎喧天睡得叫不醒了。尽管辛苦,妈却很是鼓励我去给奶奶占座,看得出,她是真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