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早先少年时
01
那年暑假回姥姥家收拾旧物，正好是姥姥去世的第二年，先前的悲伤早已汇入了平凡的日常，逐渐消失得难寻踪迹。
一个人怎么才算是彻底消失呢？
人死了，别人的记忆里还有逝者依稀的身影，有的甚至对逝者记忆深刻，那他仍鲜明地活着，肉体不在却灵魂依旧。
估计最记得姥姥的也就只有姥爷了吧。
相伴几十年，风风雨雨携手并肩，四十五年的一同生活，他们之间没有遗憾。
姥爷抚摸着旧物，我看着阳光下他佝偻的背影，终于明白了岁月的无情从来都像是杀头场上的刽子手，向来追求眼睛都不眨且争分夺秒的刀起刀落。
看着姥爷陷入回忆的模样，我拿着手中的那个刻章，上边赫然躺着姥姥的名字。
这是姥爷刻给姥姥的，字迹娟秀大方，我将刻章握紧在手心之后忍不住沉浸在老故事里。
02
张先生和李小姐相识于1969年的早晨，相别于2014年的傍晚。
张先生的全名叫张世温，生活在动荡年代且命运也算多舛，可是却起了这么一个充满柔情的名字，只祈祷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李小姐的全名叫李香焕，我所理解的大概意思就是——沉香永远只为换你一世焕然。
充满诗意的名字一定要有充满诗意的故事。
张先生和李小姐是师生恋，在那个封建闭塞的六零年代相差十六岁的年龄成为了他们爱情中的果敢。
可能别人会理解为那个年代相差的年龄大是常事，毕竟婚姻只是为了分摊生活的苦恼，大部分结缘也都是因为说媒而成，经济压力和时局动荡会减少一些婚姻里的真情实感。
可是，那些被雪藏的故事，讲述的人总喜欢给它蒙上一些美丽的面纱。
当年张先生下乡教书，也似年轻男孩似的酷爱打球，白衬衣西装裤样式老旧的眼睛和几本厚厚的书。
汗水淋漓的午后，李小姐的出现春风都驻足，身影晃碎了这位张先生的春梦。
年长李小姐十六岁，教室里她是他的学生，他们相隔的距离有三张课桌，还有整整十六年。
03
步入婚姻，养育了三个女儿，短暂的一辈子便已过半。
张先生是一个倔强且热爱生活的人，在家里养猫养狗养鱼养龟，花草也喜爱，书写刻章也喜爱。
张先生写了一手好字，三个女儿都很骄傲父亲在自己作业本上的签字，慷锵有力不失大气，成了孩子们在班级里炫耀的资本。
张先生用自己漂亮的字迹写下了李小姐的名字，可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就专门刻了一个印章，通透的章身和红色的章面，简简单单却又意义非凡。
时间飞快岁月荏苒，孩子一天天长大，孩子最终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再回头看的时候张先生和李小姐已经变成了张爷爷和李奶奶。
老张倔强，在孙子们面前不苟言笑，我时常想年轻时候的老张也这样么？
记忆里老张送我去幼儿园，摇摇晃晃的步伐是因为他那可怕的类风湿，他离我一米远，背着手走在前边，腰杆已经不是那么挺直。
老张之前差点因为类风湿离开这个世界，还记得当时连楼梯都上不了，魁梧的小姨夫背着老张上楼，老张的表情很难看，他就像是一个不再威风凌凌的将军，疾病让他骄傲的脊梁不服输的弯曲下来。
好在因为老李的细心照料，老张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不能说是生龙活虎，那也可以说是脱离了生死边缘。
我也一天天长大，因为从小就住在姥姥姥爷家，我的双眼记录了老张和老李的日常生活。
可能是夫妻都会吵架吧，因为鸡毛蒜皮小打小闹，老张和老李总是把家里搞得战火连天，可神奇的是下一秒却能突然变好，俩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抗日神剧。
老张和老李平常还有一个最大的兴趣爱好——跳舞。
夏天的夜晚，海棠花开的旺盛。
小区里的老年活动室院子不大不小，几颗葳蕤的树上串着彩灯，老头老太太们放开音响，有年代感的交际舞让老人家的脸上展开笑颜。
仿佛一曲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坐在大大的石阶上舔着雪糕，看着老张和老李面带微笑，依稀看到了他们年轻时的影子。
04
不幸总是来得突然，2014年老李去世了。
老李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太太，时而温柔时而暴躁，从小看我到大，在一众孙辈之间也最疼爱我。
可是看着面前的那张黑白照片，上边老李的笑容是那么和蔼慈祥，我竟恍惚之间回忆不起更多。
仔细想想吧，一定会有什么难忘的记忆......
记忆里有一次我和老李对峙，叛逆的我想要离家出走，不懂事的去厨房拿起来菜刀做威胁；还有一次离家出走成功，最后因为无处可去又回来的我对老李端上来的饭菜和关心投以冷眼......
我可真是个混蛋。
记得那次拿着菜刀的对峙把老李气哭了，眼泪就躺在她的脸上，甚至还淘气的溜进了她皱纹的沟壑里；那次我离家出走老李找不到我一定很担心吧，她看我回来之后软如海绵的态度一定是害怕我会有下一次的离开。
人为什么不懂珍惜？事后才知道后悔，不过是钨丝燃断的白炽灯，以后便不会有光再亮起。
老李离开之后最伤心的不是我，而是老张。
他一下子就老了，这改变真的只在一瞬之间，那原本在跳舞的时候还可以挺直一些的后背，竟一下子佝偻的不成样子。
日日茶饭不思，看着窗外发呆成了老张的日常，他不再做饭，不再喜欢花花草草，也开始讨厌养小动物。
至此我才相信，一个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突然离开，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当初拥有的那份喜爱和热情。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老张郁郁寡欢了很久，最终在妈妈和小姨的照看之下有些好转，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老张的记忆开始褪色了。
人老了会慢慢糊涂，记忆开始出现闪烁，老李去世之后的六年间，我因为在外边上学的缘故的确很少有去照看老张的时间，几次观察之后，我发现了老张的变化。
他开始不像以前那么孤傲倔强，以前老张什么都是靠自己。
记得老李去世一两年之后的那段时间，老张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可他却一直坚持自己来清洗贴身衣物，似乎不愿意服老不愿意多让儿女在旁伺候。
可是现在的老张有些粘人，很依赖在身边照顾他的小姨，小姨出门去做什么都要问上一嘴。
老张还喜欢偷偷的藏起来好吃的，等我过去看望他时悄悄的分给我一些，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是那么坚定，反而多了一丝只有孩子语气里才会有的翘首期望。
这次收拾旧物也算是收拾出来了一丝念想。
老张老了，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去陪伴老李，我却和当时不一样了，学会怎么去珍惜。
从旧物里找出来了老张和老李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们还是张先生和李小姐，是属于那个时代的黑白照片，属于几十年前的青春和美满。
我把这两张照片放进了钱包的透明卡包夹层里，这样一来就增加了我们相见的频率。
看着坐在床边望着夜空发呆的老张，我轻轻的走到了他的身旁，他似乎迟钝到没有发现我的踪迹。
夜幕下的星空，散碎的星光宁静柔美。
老李已经变成了老张记忆中的李小姐，守护着历代的星辰，只希望老张抬头仰望夜空的时候说一句：“今晚夜色真美。”
老张，老李虽然不在了，但是现在的我也愿用世世温暖，换你沉香永远一生焕然。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