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很短,路很长
像我这种跟着妈妈长居异地的小孩,对于过年的向往尤为深切。寒假没开始前就已经憧憬了无数遍过年的场景。舅舅的疼怜与热情,姥姥、姥爷的宠溺与慈善,妈妈在姥姥、姥爷面前难得的娇纵,都是我难以拒绝且喜闻乐见的。
年很短,路很长,我和妈妈跋山涉水回来过年简直举步维艰,所以对于罅隙中家人团聚的时光倍加珍惜。
大年二十六,我们娘俩踏上了往北而去的火车。妈妈在回家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张罗着买回家的车票。几经周折,多花了好几百块钱,总算是买到了一张去往呼和浩特方向的车票。
我记得前两年,快要过年的时候,我问我妈:“为什么咱们要这么折腾,回姥姥家也住不了几天又得回来。”妈妈认真的说:“因为妈妈也想妈妈了呀。”
从此,我便再也没有问过我妈诸如此类的问题了。如果哪天我妈走不动了,我定会想方设法的带她回家,因为我对思念的铭心刻骨了若指掌。
父亲在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消失了,我在没见过他,对于他的记忆只是停留在无休止的争吵中,有时候试图想要想起他的脸型时,轮廓会逐渐变得模糊,可能因为小时候的我不敢看他的缘故吧。
幼儿园里我时常一个人端坐在哪儿想我妈,想到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知道我妈每天提早就会在校门外等我,但是我还是很想她,抑制不住的想。想到哭泣,想到承受那些难以言喻的痛楚。至此我对于家、对于思念的理解,很深刻,深刻到我丝毫不允许我爱的人触碰那些我所经历的痛苦。
出发那天早上,我牵起我妈的手说:“妈,咱今天回家。”我妈乐的像个孩子一般。
车上的人虽多,但是每个人都很开怀,丝毫没有行色匆匆的风尘味。我想这就是过年的魔力吧,它让所有负重前行流浪者,有了归途,遥远之地的某处一定有着天大的温柔在守望着形形色色的春秋,哪里便是爱的归宿。
历经三十多个小时,我们从广东一路狂奔到了呼市。妈妈本身身子骨弱,有一点疲累,晚上和舅舅一起吃了晚饭就早早歇息了。打算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动身回姥姥家。
第二天正午时分,到了姥姥家。姥姥家的房子翻新了,屋檐依旧低矮,西北风抽打着袅袅炊烟飘然远去,红色瓦楞嵌着长长的冰晶,水滴慢条斯理的落下,形成一汪汪精巧的清澈。老院墙上的土坯和怪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的方砖,老牛嚼着干草惬意的晃着尾巴,黄狗优哉游哉的侧卧在石阶上,冷亮的天空中,时不时串出一两个炮仗的光亮,响声贯穿整个村子,年味悄无声息的浓郁了起来。
我们回来之前,姥姥、姥爷就已经把年货置办齐全了。妈妈进门后就开始和姥姥张罗午饭,姥爷则拉着我去见识他这一年的发现,那些零零总总的新奇。
姥爷是个与时俱进的人,年轻的时候有着一身不俗的木工手艺,对于日常的打点以及对生活的诸多思考,总是与常人有所差别,在我看来倒是多少兼具一点乡村艺术家的味道。老家这边的山上杂草丛生,终年荒无人烟,长了很多不知名的草药,姥爷便把这些草药采集回来,依次把它们分门别类晒干碾碎,做成一种种祛火除寒的茶点,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就用自制的茶点款待客人。以至于后来但凡是喝过茶的人,走之前都要软磨硬泡的带走些许,姥爷始终是个爽快人,有求必应。
相对于姥爷的睿智善思,姥姥则显得醇厚平俗一点。都是苦日子里过来的人,岁月的痕迹根深蒂固的植根于姥姥的日常生活中。从我很小的时候,姥姥便给我讲那个年代里的故事,大多是我难以想象的一些事情,讲到难处姥姥的语调依然轻柔柔的,丝毫不会为所经受过的痛苦存留那些难耐的感受。就这样,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诸多美好事物的来之不易,这些美好囊括颇广,时间、亲情、粮食、金钱、感恩。于此同时,姥姥还教会了我一项本能,就是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下,都要活的光明,要相信美好。
村子里的年味很足。如果你没有亲身体验过,真的很难想象出来,村里过年和城里过年的区别。
村子里的年味其实从入冬以后就紧锣密鼓的开始了。舅舅说他上学那会儿,村子里已经很难再留住年轻人了,年纪稍小一点的为了生计长年在外奔波,也就像我和我妈一样,年关的时候回来几天。一是村子里确实没有能够养家糊口的活计,二是年轻人总归要为了梦想去闯荡一番。舅舅说,老家这边与他年纪相仿的人,无论何时还能够谈及梦想的不在少数,所以这是一个有梦的地方,年轻人去逐梦,年长者在远方为儿女操持生活。
家门前有一条河,河道中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大白杨。河水终年不断流,不止养活了全村上下的大小牲口,还为多数人家的菜园子添了不少生机。
隆冬将至,河面开始泛白,薄厚不一的冰层开始不断的向着河两岸推进,直到爬进农人的庄稼地里才肯罢休。这时候地里早已没有了作物,一些躲藏在大地深处的土豆萝卜心存侥幸,然而却好景不长。这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放出自家的大肥猪,摇摇晃晃悠哉悠哉的在庄稼地里翻滚戏耍丝毫没有危机感,有时候掘地三尺便能滚出一大个新鲜土豆,咔嚓咔嚓塞嘴里一顿咀嚼好不自在。
河道结冰意味着家家户户要杀猪了,全村上下总共也没多少户,谁家的猪先杀,其余的人都会去帮吗,有张罗饭菜的妇人,有看热闹的稚儿,有德高望重的屠户。
几近黄昏,牧羊人撵着羊群缓缓而归,妇人携着孩童跟在摇摇晃晃的男人身后,不紧不慢向家走去。杀猪当天吃的那顿饭在北方叫做杀猪菜。用来款待来穿忙的人,男人之间会喝上些许烧酒,意兴阑珊尽心而归才算做罢。
农村杀猪一般也都是自家用。开春的时候养上一头乳猪,年底膘肥体壮的时候宰杀掉,用来渡过漫长的冬日。一般一头猪能杀好几百斤,腊月加正月多数是吃不完的,每家在年后孩子们返程前,为自家孩子带上几十斤或者上百斤的自家猪肉回家吃,场面一派温馨。
对于过年杀猪算是一个比较醒目的年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譬如春联、炮仗、窗花、糖果、干果、红包以及新衣。
姥爷说之前村子相对来说比较闭塞,很多人家都不具备远距离出行的工具,入冬后偶尔会有一辆满载杂物的货车开赴到村口卖年货。这也算是前几年年货由来的唯一途径。
你能想象到从清晨,太阳从东边的草坡上慢慢滑起,就已经有一辆比好几头牛还要大的货车矗立在地平线上,车声上拴着个高音大喇叭,开始嘶吼,声音从村东头贯穿到村西头不成问题。人们陆陆续续把牛羊送上山坡,太阳逐渐爬高,货车伫足的地方,人便会越来越多。对于商贩大家都在熟悉不过,一般都是邻村的机灵人,妇女负责谈价还价,男人们叼着烟畅谈着闲事,孩童趁大人不注意,悄摸的踩着车身上的保险杠往车棚里瞧新鲜,这样的场景,一直会持续到黄昏时分,人群才陆续散去回家操持家务。
对于很多北方人来说,这些画面都不算陌生,甚至会倍感温暖。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有深刻的体会,比较幸运的是前几年,我便是挂在车身上的孩童。
置办年货,添置新衣,贴春联,贴窗花,挂灯笼、迎新年,在村子里每一个步骤都很有讲究,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也颇有情趣可言,尤其是村子里的村联和窗花。
老家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自己写春联自己剪窗花的习俗,不过多数人如此,极个别也会为了省事,买货车上现成的春联、窗花。
村子里各个行业德高望重的老把式不在少数,我姥爷就算一个。其他的有会杀猪的张屠户,会种地的李二爷,会剪窗花的张婶,会写毛笔字的王伯。村里人辈分划分的很清楚,再加上常日里比较操劳,生性老面,你会看到的两个差不多大的人,其中一个称另外一个为叔叔,觉着毫无违和感,其实他俩可能差了十岁之多。
像我这般大的孩童,辈分都很低,回去以后清一色的爷爷奶奶称呼着,口都不用改。
村里的春联都是王爷爷写的,爷爷写的一手好字,我倒是感觉那个年代里走出来的人,但凡是上过几天学的,字都写的特别好看,姥爷的字也同样好看,但是他不会写毛笔字。王爷爷在十里八乡都算的上是有学问的人,为人也谦逊实诚,邻村上下谁家要操办红白事业,他都会被请去做一些粗人做不来细致活儿。
年底的时候爷爷会很忙,一般都是从村东头写到村西头,谁家要写春联提前知乎一声就行,炕上备上一张四脚桌,准备若干红纸,沏上一壶热茶,齐活。爷爷自己会带笔墨砚台,并且他还有一个厚厚的小本本,上面错落有致的写满了春联金句,这些蕴意深刻的句子都是爷爷多年收集而来,其中也不乏他自创的几句。写春联的时候,家里人一般都会认真的站到一旁,待到爷爷写完一副,他们接过,放在早已打理干净的清静地进行晾晒,等墨完全干透才会悉心卷起来。
大年二十七八开始贴春联贴窗话,有些有汽车、有牛的人家,都会在车身上、牛犄角上贴上一张精致的春联来预示美好。如果碰上好天气,春联就像雨后青笋一般,到处都是它的身影,屋檐下、院墙上、窗户边、门两旁都是必贴之处,直到能看到的宽敞地都贴上才算完事。
一切准备就绪也就年三十了。村子里的景致给人一种很直观的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成片的喜庆。到了傍晚,大红灯笼泛着光,随着清风摇晃,映衬着屋里的人影绰绰,倍感温馨。隔三差五的炮仗声钻入天际,预示着要开始准备年夜饭了。
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欢声笑语,电视机里春节晚会的曲目,窗外绚丽的烟火,都见证着期许已久的温馨。十二点钟声敲响,家人穿戴整齐,男人们去把早已准备就绪的旺火点着,女人和孩子们围绕在旺火边,感受春宵佳节的温纯,祈愿新的一年,一帆风顺、工作顺利、家人安康。
孩子们最喜欢大年初一,因为要拜年了。所见之人都要向对方亲切的道上一声“新年快乐”或者“过年好”。熟识的长辈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溺爱的交付到孩子们的手里。孩子们欢呼雀跃,不一会儿就把衣兜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一天年三十的节日气氛余温尚存,在日头爬高之前,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汇聚到一个地方,迎接喜神。选地方也很有讲究,村里懂行的老人会早早的把喜神的方位传达出去,到了时间人们如约而至。这时候基本上你可以到村子里的所有人,包括各家回来过年的子嗣闺女。
急促的放炮声,窸窸窣窣的聊天声,久别重逢的拥抱,大声呼喊的名字,是许久未见的长辈,是阔别十年的发小,是匆匆一别再未相见的同学。这会儿都见着了。
仪式作罢,碰上个好天气,人们就在原地闲聊,如果天气不好,大家三五成群,该打麻将的打麻将,该喝酒的喝酒,该串门儿的串门儿,一派清闲自在。
这样的场景会持续一个正月,人们纵情的做着自己乐意做的事情,来慰寥这一年奔波忙碌的风尘。小孩除了写作业就是尽情的玩耍,我嫌老家太冷很少出去,就在家里自己一个人鼓捣手工。
初八我和妈妈踏上了回广州的火车,火车开始缓缓的滑出月台。正月的乌兰察布异常的冷,坐在车里都能感受到外面冰凉。我俩看着窗外不在言语,彼此的心思心照不宣。对于家的留恋与不舍,像那突如其来的思念一般强烈,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暗的思忖着,明年一定要早一点回家过年,这样就可以多待几天了。
借用《孝心无价》中的一句:“父母在,人生即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所以,哪怕千山万水,哪怕历经波折,我都要回家。倘若那天我妈老了,走不动了,我定会早早的和我的孩子说:“妈妈想妈妈了,我们回家过年。”这是人类千百年来本能的传承,也是我们得以延续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