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慢慢走
文/止汀
01
早上六点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时,我的内心仿佛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认命得接起电话,就听到奶奶在那头急切的喊着,“汀儿你还在睡啊,你姐姐已经到家了呢,快下来。”
我瘪瘪嘴,带着愤怒的起床气,“姐姐回来跟我下去有什么关系啊!”
“你下来看店啊,我要去买菜。快点呀,快下来!”
“……”
挂了电话,穿好衣服,挤上牙膏,刚准备刷牙,门铃就“叮,叮”地响了,我丢下牙刷,冲到门前,利索的开了门。一团小小的雪白的人儿如惊喜一般被奶奶递到我眼前,“来,姨妈抱。”,我循着奶奶的话,迷糊的接过孩子肉肉的身躯,这才抬头看见奶奶身后站着的姐姐姐夫。忙招呼起来,“姐,姐夫”,对上姐姐含笑的眼睛,我也笑起来,“进来坐吧。”
和姐姐姐夫一起坐在沙发上,奶奶看我我抱着肉肉的一团不愿撒手,无奈地说,“那我先下去看店,你等下下来换我哦。”我忙点头,眼睛却是一刻不离开孩子,姐姐“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是姐姐生下女儿后第一次来我家,孩子才一个多月,姐姐从广东开了14个小时车刚刚到家。等孩子在我怀抱里睡得熟熟的,这才抬头好好看看我姐。姐姐还是微胖的身材,皮肤却变白皙了些,脸上的妆也化得很淡,不再像以前化的精致的妆容,平添了一份恬静和淡然。姐姐着一身休闲透气的运动服,和姐夫的运动T恤很搭。事实上,两人都是微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很有夫妻像。每次看着他两在朋友圈秀恩爱,总觉得像两个福娃,好有生气。
他们的女儿也是遗传了他们的微胖基因,才四十多天的孩子长得圆滚滚的,已经较宽的衣服也被她饱满的身躯撑得鼓鼓的,两只脚上拴着银铃铛,显出胖胖的小脚丫,整个人看起来比半岁小孩还要重。
姐姐是个完全的话痨,从小到大一直都爱和我细说生活中的每件小事。小时候教我折纸、跳皮筋,长大一点带我看言情,进网吧,再大一点她开始和我谈工作,现在,自然开始说育儿了。我的角色一直没变,一直还是青涩的没入社会的学生,姐姐的身份却从学生,变成打工人士,再变成职业女性,现在成了母亲。姐姐的脚步一直很快,只大我三岁,却已经完成了从孩子到母亲的转变,而我也坐享其成地成为了年轻的姨妈。
然而,走得快也就更容易摔跤,细数姐姐的人生,二十三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太多伤痕。
02
最远的一道伤痕,我想是在十岁出头的年纪刻下的。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的姐姐。那天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当我触及姐姐的视线时,风云骤变,把我一下拉入暗无天际的时空中,周围的空气一瞬间被抽离了一般,我感到透不过气来。姐姐的眼神空洞而凛冽,充满绝望的瞳孔里又有某处坚定的存在,现在想来,倒颇有一种与世界倒戈相向的感觉。我本是欢欢喜喜的跟着爸爸妈妈去她家吃宴席,可一进她家院子,就看见姐姐那般的眼神,穿着深蓝色的布拖鞋,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她只看我一眼,然后毫不留情的转移了视线,偏头朝着虚无的空气,再望望天。我得以解脱,却又存留着恐惧,只敢小心翼翼的挪过去轻轻唤她,“姐,你怎么了?”,她却动也不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这时却传来姑妈的声音,“昔兰,又坐着偷懒啊,快过来帮忙。”姐姐也不回应,收回寒冷的对着天空某处的眼神,站起来,径直向厨房走去。
我着实有些被吓到,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的她发生了些什么,才会流露出那般绝望而执拗的眼神。只是后来听她说起童年的悲惨,才大概能够理解一点她当时的情绪。
姑父早年丧父,妈妈后来嫁给了村里另一个男人,也有了他们两的儿子。姑父是继子,一直不被继父喜欢,连带着姐姐也被那个“爷爷”不待见。听姐姐描述,姑父姑妈外出打工那几年,爷爷没少折磨她。爷爷嗜酒如命,喝醉了就爱打姐姐,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还会把姐姐关在门外,有天晚上,姐姐被逼着在门口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自己含着泪水去上课。姐姐说,那晚的风好冷,她感觉自己置身寒窖之中,却没有任何可以覆盖的东西,只好蜷缩着抱紧自己,还要逼着自己早点睡着,因为第二天醒来也不会有人帮她请假。自此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敢与人接触,没有女孩子和她玩,只好跟着村里的男孩子天天混。姐姐说,男孩子单纯,直爽,没有那么多小心思,相处起来舒服得多。所以,姐姐身边的朋友,一直是男生多于女生。
姐姐的悲苦生活并没有因为父母的回归而结束,反而成了新一轮的折磨。那时候,村里人都爱打牌,麻将和各种各样的纸牌玩法层出不穷。姐姐的父亲游手好闲,整日混迹麻将馆、牌馆,甚至赌场;母亲则一个人下地干活,因为劳累而变得脾气暴躁,两人大吵小吵没有停过,姐姐两头受气,逐渐对这个家失去了希望。没满十岁的她已经开始厌恶成人世界的虚伪和狰狞。
但我那时还是一个十足的小孩,我贪恋着姐姐身上的成熟气质,我喜欢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拉着她的衣角,感受极速的风从我耳边刮过,送来青草的香味;我也喜欢拉着姐姐到她家后面的长长的绿意葱茏的堤坡,从上面滚下来,沾上满身的草屑,演绎着电视剧里女主滚下山坡的情节,觉着颇有意境。我喜欢着姐姐生活的地方,有树林有荷塘,有悠长的巷子和松软的土地,我一度认为那真是一个天堂,却从没问过,姐姐又是怎样的想法。
到了初中,姐姐因为学习跟不上,转学到了我家这边的学校,重读了一年初二,每逢双休都会来我家住着。姐姐开始喜欢打扮,频繁的换包包,鞋子,买黑色系衣服,头发也越剪越短,喜欢抄歌词,写些文艺而忧伤的句子。她甚至谈起了恋爱,和小时候的玩伴。初中四年,男朋友从一个男孩变成了另一个男孩,还有一个玩世不恭的备胎哥哥。姐姐大概是我爱情的启蒙老师,她躺在我的床上,每天和男友用手机聊天到半夜,也和我描述她对那几个男孩的感情,除了爱情的悸动,更多的是陪伴的温暖,随着姐姐的描述,几个男孩的形象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一个霸道,一个内敛,一个深情。我既羡慕姐姐的桃花运,又为她揪心着,不知如何取舍。
他们都说姐姐到了叛逆期,不爱学习,不服老师管教,还谈起了恋爱,真是不听话。我却为姐姐鸣不平,明明是老师针对她,还喜欢告家长,父母不但不相信她,居然还和老师一起批评她,真过分。然而我再怎么为姐姐说话,姐姐和爸妈还有亲戚间的关系仍然持续恶化。但我也慢慢发现姐姐的脾气真的很倔,永远不服输,受不了一点委屈,气急了可以当场翻脸走人。而我夹在中间,不知该偏向谁。
姐姐没有上高中,因为投档线没有过,她也不想继续读下去。跟着她爸妈前去广东打工之前,姐姐和男朋友分了手,男生没有留她,姐姐很难过。姐姐给我留下了一个屏幕有点破损的mp4,我,有点舍不得她。
故事的开始都是轰轰烈烈,每个人都不甘寂寞,在别人的世界里上蹿下跳,等真正离开的时候,却是安静无声的,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咕咚一声后,就再不见踪影。
03
姐姐到了广东以后,我的生活平静了许久,身边再没有这样复杂的故事,也再没有人与我促膝长谈爱情。姐姐与父母一年回一次家,一般都会来我家住两天。我也从这一年一度的见面中,窥探着她的生活。工作以后,姐姐很满足自己的现状,不再拿父母的钱,就不用受他们的指使,尽管只是在小商店打工,却有了养活自己的底气。姐姐很骄傲,向我和几个妹妹宣传“读书无用论”,并举例说明,和她一起打工的还有好几个大学毕业生,也和她拿着同样的工资,这书不是白读了吗?姐姐神态中尽是得意。我被这种言论气的七窍生烟,那一年的两天,我没有靠近过她。
再后来,听说姐姐遇见了一个渣男,生活被搅得一团糟。他们办过结婚酒席,可还没等拿结婚证就分手了,奶奶说,这样还好一些,没有结婚就不必离婚。我不知如何评价,我还不懂成年人的感情,只觉得姐姐太傻,那时姐姐才十九岁,拿不了结婚证,却差点成为人妇。那一年,姐姐没有回来。
去年,姐姐和现在的姐夫结婚了。先拿结婚证,再结婚,奔着一辈子去的。姐夫比姐姐大五六岁的样子,工作上和姐姐合作,一起创下公司最好的业绩,生活中对姐姐百般照顾,却不过分宠溺。我从没见过他两红过眼,事实上,两人总是笑着说话,姐夫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听姐姐说,偶尔在旁边插两句嘴。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情侣之间的腻腻歪歪,而是平等互助,细水流长的感情。我从没见过这样爱笑的姐姐,她再不说读书无用,也再不和我抱怨父母的争吵,好像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的棱角已经被磨平,生活的苦难也已经开始离她远去。我终于相信,温柔对待生活,生活也会温柔待你。
04
姐夫从我怀里接过孩子,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一只手轻托着孩子的脑袋,另一只手接过姐姐递来的奶瓶,放到孩子的嘴边,嘴里时不时轻轻哼着,像是在抚平孩子的情绪,眼里都是浓浓的笑意。我突然的觉得这个男人是值得姐姐依靠的。他温柔,细心,成熟,对姐姐和孩子都充满爱意,更重要的是,他让一个执拗、倔强的女孩心甘情愿的收起身上的刺,温柔的对待每个人和那段难堪的过往,从与世界对立的悬崖上下来,开始细心品尝生活带来的每一次包裹着疼痛的喜悦。
姐姐说,她要回来给孩子办个简单的酒席,只需要一桌最亲密的亲友,一起为孩子送上初生的祝福,我说,我很期待这顿饭,也非常欢喜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这里写下。姐姐,你前二十几年都走的太快了,多次跌倒,又重新爬起,落下了一身伤疤,如今终于稳定了自己,以后的年岁里,你慢慢走吧,别再着急,因为你的丈夫和孩子都会紧紧握住你的手,不再让你孤单,也再不让你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