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 ， 阿金写“契约”
一
几年前，阿金接到一个电话。王主任邀约好几位有文化的人去处理一件事情：有一男孩要过继于人，写个契约。
深冬。
夜深人静，天气很冷。寒风削在脸上，脸皮仿佛手掌，几乎失去知觉，即使有个火烤，那也是手脚暖和和，牙齿磕得叮当响。
四五位文化程度差不多的人聚在一起，谁来先写？
王主任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目光飘来飘去，拿不定主意。本来空气就厚重“凝固”，令人“窒息”，加之有文化的人又互相清高。除了陈老师和阿金一老一少有点交头接耳之态，整体而言，屋子里的气氛，紧张而严肃，沉默而寡欢。
当王主任和阿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碰的时候，阿金开口了：常言道，姜还是老的辣，年纪最高的陈老师执笔最合适。
谁知，这个提议正好打上了陈老师的拳架。瞬间，灿烂的笑容爬满了他的脸庞，继而，满嘴露出了“金色”的牙齿，银铃般的声音有点激动：既然有人提议，那我就不谦虚了。
提起陈老师，也常常有人竖大拇指夸赞。在红光村一两千人口的地盘，他是个声名远扬的红白喜事大主持人，常常弄得好多人朝拜他。听说这回要写个“过继的契约”，并且还有几个文人在一起共同议事。 一想到出人头地的时机又来了，于是乎，从头到脚，他注满了往日那个自信的精神状态。
陈老师拿着纸和笔，跑到餐厅的吃饭桌上“伏案疾书”，样子酷似大学问家。王主任的服务工作不仅也跟着十分到位，又是沏茶，又是摆放香烟一盒，又是弯腰点火，而且 ，还在旁边陪着欣赏，陪着微笑……
陈老师在劳动，受到主人“特殊的关照”，本无所厚非。在一旁凉着的其他几位，除了聊聊天，吹吹牛。唯一值得可做的事情就是消除严寒，一个个都在抱着火取暖。
时间久了。偶尔，阿金也起起身去关照关照陈老师的寒冷，欣赏欣赏陈老师的杰作。
不知是阿金看走了眼，还是那七八十个字的“杰作”，顿时使得阿金冷上加冷！就是因为这几十个字，弄得陈老师的草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时而皱眉想，时而抽烟忙，足足耗费了诸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更为可惜的是这么几十个字又让陈老师的头发添了几根银色。
二
围着电烤炉烤火的众位，一个接一个的在看手机，大家都在关心时间。脸色由明变暗，气氛由松变紧，唉叹之声次第响起。
终于，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叫了起来：陈老师，快过来烤烤火。让我们分享分享，看看你老的杰作，学学你老的绝招……
陈老师慢条斯理的挪着位子，斯斯文文的坐到阿金的旁边。两片嘴唇夹着香烟，仰面吐出漂浮不定的袅袅烟雾，心神不定的呆呆望着天花板，似乎又在后悔不该过早挪动座位。看到众人又在催他，手里拿着写好的契约，在空中抖抖瑟瑟了几下，无奈之下“金色”的牙齿被“逼”得动了起来：
契约
“邓芳林，是邓坤的儿子。现在过继给徐佳新，日后要改为徐姓。以后就是徐佳新传宗接代的儿子。徐佳新的祖业归他继承，还要负责到徐家祖坟挂山。签字以后，双方不得后悔。”
双方签字：
贰零某某年某月某日晚上
好一阵子。陈老师的作品总算念完了。那些闭着眼睛的继续闭目养神，低头抱火的继续专心取暖，嗑着瓜籽的继续籽壳飞舞，打着鼾声的继续鼾声迭起……但，有一样是相同的：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评论。
众人还是死一般的沉静。屋子里，除了挂在墙上的时钟不知趣的滴滴嗒嗒凑热闹之外，再就是主人的眼神不停的翻新看人。
王主任急了。请大家发表高见：这个契约写得好不好？
看到还是没有人提出异议。陈老师倒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诸位不要保守，不必在乎我的名气，提提修改意见吧。我这是正宗的老牌子号的契约：一有人名，二有事件，三有结果。
陈老师的这一补充。把众人表现各异的神态激活成同一个答案：面面相觑。
三
看来看去，看去看来。
王主任指着阿金：你们几个，阿金的文化程度最高，又是读文科的。由他来写，怎么样？
一听王主任这么说。其他几位文化人也齐刷刷的随声附和：阿金会写，大脑灵活。学中文的，教中学的。我们举双手赞成。
听大家这么一说。陈老师身上的自信立刻消失了一半。弯着身子，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几十个字：出什么问题了？难道阿金老师的文化程度比我高？写吧，看你写出什么东西来？……一脸的表情，把个内心世界暴露得连阿金都知道。
“陈老师是前辈。依我看，还是让陈老师自己修改为妙。”阿金摆着右手，谢着众位的好意。
“时间太晚了，再磨磨蹭蹭就天光了。”陈老师的好友夏老师发了话：“阿金老师不要谦虚，我看，你写比谁都合适。”
谁都没有料到出现了这种局面。就连阿金也尴尬了起来：不写吧，估计今晚睡不了觉！写吧，得罪了陈老师，难得下台。
左难右难。阿金试探陈老师：“老前辈，你我一老一少，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嫩量不敢为，该向你学习。”
这话有点打动人。陈老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也谦虚了起来：“向晚辈学习。叫你写你就写。”
“真的？”阿金有点不敢相信。
“说话算话。”陈老师当众表态：“我没意见。”
“老前辈，那就得罪了。”阿金看看众位的眼神，又观观陈老师的脸色，“不到之处，请你赐教，还望海涵。”
四
说起阿金老师，实际上姓方。全名方良金，故经常有人叫金老师，阿金老师，亦或有叫方老师的。单单就称呼这一点，他比别人也多了两个叫法。
话说读文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初中时期，阿金正好赶上了邓小平时代的改革开放元年（1978）。在中国狠抓教育质量的政策驱动下，阿金踏上了“文革”之后通山首届招录一中重点班的求学之路。
两百名尖子生分为四个重点班，阿金在四班。长长的脸上留着浓浓的一字胡须的物理老师，姓韩，长着一嘴整整齐齐的白牙，操着一口通山土话和普通话夹上武汉腔混合反应出来的特殊语音，硬是把个重理轻文的阿金“逼”到了文科就读。
语文是个姓高的老师教，名超凡。那年头，由于实力，高老师被通山一中老师尊称为“高夫子”。他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教学方法独树一帜，平时教学，教材基本不用。成天就是两大内容：谈写作，学古文。教着，教着，师傅教出了真经；学着，学着，弟子学到了本领。
五
“夜无多长，请三位当事人速拿身份证来！”阿金正式进入了写作的程序。
“哈哈，身份证！跟契约有什么关系？”陈老师敏感的大声扩音。
阿金跷着二郎腿，膝盖当桌，边问边写，那角色就像记者采访；那神态显得十分稳健。不到半个小时，一份契约完成。阿金当众朗读——
关于过继儿子的契约
甲方：徐佳新，男。系通山县港路乡某某村某某组人。身份证号码：4232619510906@@6@。
乙方：邓坤，男。系通山县大路乡某某村某某组人。身份证号码：42232619520811@@3@。
邓芳林，男。系通山县大路乡某某村某某组人。身份证号码：42232619960518@@9@。
根据我国现行的《婚姻法》和《收养法》的相关规定，结合历代延续下来的子女过继风俗。经甲乙双方自愿并结合双方家庭实际商定，达成如下协议。
一、邓坤在征得儿子邓芳林完全同意的前提下，决定将亲子邓芳林过继于徐佳新先生。邓芳林即日改姓徐，全名为徐芳林。徐佳新与徐芳林产生父子关系。
二、本协议双方签字后三月内，邓芳林必须去派出所办理改姓手续，并将户口从大路迁至港路后落户港路居住。
三、徐芳林拥有继承徐佳新的财产权。同时，具有赡养徐佳新的义务。
四、徐佳新应像待亲子一样关心爱护徐芳林，让他体味到家的温暖。
五、徐芳林娶妻生子，顺理成章为徐姓，不得改姓。
六、徐佳新跟邓家属亲戚关系。按亲戚关系的原则友好往来。
七、邓徐两家不得因孩子过继之事闹矛盾，应和睦相处。
八、本协议签字后一个月内，按法律规定及程序，邓坤与徐芳林之间处理好财产处分（切割）关系。
本协议一式三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生产组证人手执一份。签字即生效。诚实守信，不得违约。违约者按农村风俗处罚，并向对方支付违约金两万元。
甲方签字（ 盖章）：
乙方签字（盖章）：
证人签字（盖章）：
在场人签字（按手印）：
贰零某某年某月某日
阿金刚一念完，掌声随即响起。大家拿着笔子，速即签好了字，按了红红的手印。
王主任手拿一个红包，被阿金推来推去，陈老师手接红包塞进口袋后，众人余兴未尽的离开了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