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78) (之 差点淹死在漆黑的河里)
母亲到了七十往八十上数,还年年坚持去芦苇荡割柴。
雄风不减当年,母亲跳下木船,一边大步跨入芦苇摊,一边挥掉外套棉袄,手起刀落,呼哧呼哧,芦苇应声倒伏在母亲的脚边,一鼻气(口语:一气呵成)割下一大片芦柴。
我回乡下,左右邻居端着饭碗来我家 ,谈闲拉呱(说家常),门槛上有时也坐着一两个。
“小老姑,你不晓得,你妈可凶呢,割柴的时候,远远地把我们甩在身后,多少年轻人都追不上她。”
“二丫,你可得说说你妈,一天到晚苦不死,不看她有空闲的时候,整天打箔子。”
“啧啧啧,江大奶马上就八十岁的人了,不晓得哪块来这么大个劲头,就好像力气用不完一样。”
被人夸,总是令人高兴的,母亲从打箔机旁边站了起来,笑眯眯地递给邻居香烟。
“一个个油嘴滑舌,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能承包鱼塘发大财,我就不能打箔子挣香烟钱?牛抠桩上又是老,我总不能混吃等死吧!”
母亲说完又坐下来打箔子,那个时候打箔子已经有简单的机器操作,省了来回左右地走动。
张大爹用筷子指指母亲,笑着说:“二丫,你嘎妈妈,虽然不识字,但肚里是一套接一套,识字的人说不过她。”
邻居散后,我劝母亲,这么大岁数,就蹲在嘎里好好息息,不要再风里来雨里去地割柴了,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的。
母亲摇摇头,一脸平淡。
一辈子穷怕的母亲,一直以为缸里有粮,心里不慌,口袋有钱,过日子才踏实。
母亲有她固守的老黄历,很难改变坚持了多少年的习惯。
一天一天,日子悄无声息地流逝。
乍看,昨天和前天没有区别,今天和昨天又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一天一天叠加起来,春来了花开,秋来了落叶飞,差别就显现出来了。
昔日,连绵不绝的芦苇荡,被开发成渔网密布、支架林立的鱼塘,汤汤的大河也被切割成七零八落的小河小沟。
一辈子和芦苇荡打交道,以编蒲包打箔子为营生的母亲,少了芦苇,居然心里空出了一块,不知道拿什么去填补。
也好像一直提着马灯走夜路,乍然风吹灯灭,四周茫茫然,陡生陷入迷途的恐慌。
想不到,倍感迷茫的母亲,居然把脑筋动到了外地。
我去同在盐城的发小家里吃饭,发小的大嫂偷偷告诉我,我母亲差点淹死在河里。
初冬,母亲从芦苇荡的边边角角,收割上来残次的芦苇,连一年的烧火煮饭都维持不了,更不谈打箔子了。
母亲急得什么似的,嘴里嘀嘀咕咕,围着那一堆残次的芦苇左摸摸右看看,二哥骂母亲神经病,没得芦柴打箔子就活不成了。
一天,母亲找到发小大嫂,听人说清沟芦苇长势好,给当地人少量的钱,可以收割一大片。
清沟属于外市淮安,在四五十里外。
起先发小大嫂犹豫不决,但架不住母亲几次三番的劝说,终于把心动付诸行动。
两个人起了个大早,照着马灯,撑着木船,顺着水路,七弯八拐直向西。
地方偏僻,又不熟悉,她们只好撑一路问一路。
到达清沟芦苇摊时,将近中午。
话不多说,两个人摆动镰刀,争分夺秒地埋头割柴。
到了傍晚时分,才把一捆一捆的柴码到船上。
水天茫茫,寒风刺骨,满眼生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只有披星戴月地往回赶。
早上出来的时候,她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量多割柴,没有想到天气变化。
等她们撑出去一个小时左右,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最后变成狂风暴雨。
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一只木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母亲和她大嫂,退无可退,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咬着牙,顶着风雨,努力撑向前。
风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四周又乌漆麻黑,她们只能凭着感觉向前,感觉不对,迷路了,两个人拔出篙子,重新插入河底,朝反方向撑。
又不对,再回头,柴船有时在水面打转。
兜兜转转,突然,木船撞上了暗墩,站在船尾的发小大嫂,甩到柴堆上,站在船头的母亲,一个倒栽葱,跌入河中。
写到这儿,我有些无法下笔了。
我那78岁的母亲,在狂风暴雨的夜晚,跌入陌生的漆黑的河水中了。
发小大嫂赶紧从柴堆上爬下来,从河水中捞起篙子,失魂落魄,颤抖着划水,大声呼喊我的母亲。
万幸的是,我母亲有简单的水性,又穿着厚厚的棉袄 ,从水底浮上来,寻着大嫂的喊声,慢慢地向柴船游去。
不仅于此,柴船搁在暗墩上,前不得退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就这样守着柴船到天亮,她们不是被雨淋死,就是冻死。
两个人当机立断,站在船上,把芦柴一捆一捆推到河里,等船空空如也,她们跳到水里,站在暗墩上,一起使力,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地,把空船推出暗墩。
木船离开暗墩,两个人又从水里捞起湿淋淋的芦柴,一捆一捆地堆上船。
然后,我的母亲和发小大嫂,摸着黑,顶着风雨,继续撑船,凭着感觉一路向前。
直到天亮,她们才撑着柴船到家。
一个接近八十的老媪,一个五十多的妇女,跟风雨搏击了一夜。
当湿漉漉的柴捆搬上岸的时候,银白色的芦花,是寒冷的,瑟缩的,一绺一绺的,像极了母亲贴在头皮上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