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难相守，为君幸福巧运筹——读《聊斋》之宦娘
一场暴雨，突然而至，荒屋鬼宅，与君初识。温如言初见宦娘，心向往之，愿结同心，却被老妇婉拒，内心怅然若失，遂于雨夕，起坐弹琴，以消永夜。
所有的一见钟情，莫不是见色起意，或许如此。但内外本出一心，俗气乖戾之人又怎会散发温婉贤淑之气息。温如言，不知其人若何，读其姓名，总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遐想，且少年书生，琴艺高超，不觉有陌上公子之感。荒村古宅之宦娘，猝然与之相遇，即能令公子倾心，可知亦风采过人，《聊斋》形容美女，往往“媚丽欲绝”，四字已足，自行脑补。于宦娘，也仅写“貌类神仙”，惜字如金，但如言已“系情殊深”，佳人意态，尽在不言之中。
公子已情深，而宦娘是否动心？书中只字未题，只说公子长夜未眠，以琴遣忧，雨方停歇，便“冒夜遂归”，可知沮丧失落之极，此时宦娘在何方？无声无息。只是此夜，她怎能安寝入梦？公子求婚，听在耳中，长夜琴音，传送丝丝愁情。黑夜公子离去，也同时带走了她的倾慕关切之心，那种为人欣赏，却不能酬报知音的惆怅一定令她无比伤感，那种明知人鬼异途，无法共结连理的怅恨一定让她叹息不绝，做鬼百年，夜夜凄风苦雨，而他如一束明媚的光芒，温暖了她幽寂百岁的孤冷，少女之心觉醒，知音之感相惜，此情此人，何处可再寻？
但造化偏弄人，让你怦然心动，憧憬无限，却切断了所有相亲相近的路程。
如言归去，不久又遇文士葛公之女，小字良工，良工二字，是否暗喻懂音识曲之意？又是四字评语，“丽绝一世”，总之个个如此。于是请人做媒，却又惨遭拒绝，这次的理由是“温家式微”，无权无势，怎成婚姻？两次被拒，如言心灰意冷。
不久，怪事频出，先是良工拾到一首《惜余春词》，其中写“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极言相思之苦，良工“心悦好之”，藏之闺房，却不料为父所得，谓女思春，急欲将其嫁出，此一怪。
于是觅到一刘公子，仪容秀美，两相如意，可偏偏离去后，在他座下发现一只女子绣鞋，来相亲之翩翩少年，竟自毁形象，放浪如此？此二怪。
此时，温如言家之菊花突然变绿，惹得众人观看，葛公家中本有绿菊种，密不外传，心甚好奇，亦前往一探究竟。却在如言的书房里发现了那首春词，于是疑心女儿暗中与如言来往，并将绿菊赠与温家，良工无端被诬，哭泣不止。此三怪。
葛公恐女儿清名不再，盛怒之下，将其嫁给如言。
阴差阳错间，有情人终成眷属，意外之喜。
只是，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有人负重前行，而所谓机缘巧合，多是有心人暗中运筹。看至此处，便知一切的意外都是宦娘悄悄安排，想世间多少情感纠葛，爱而不得，不惜代价，苦苦纠缠。“不惜众叛亲离，一定与君相依。”“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拥有。”“我不快乐，为何让你春风得意？”直至两败俱伤后，仍恨恨意难平。有大度之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已属豁达开明，又怎敢奢求，助心爱之人再觅良缘？此种胸襟，今人可有？
身不能至，情有可依，宦娘美丽聪慧，巧施小计，助意中之人，喜结同心。无法拥有，为何不能洒脱一笑，愿君琴瑟和谐，岁月安好？若明知人鬼有别，偏苦苦痴恋，也许会有短暂快乐，却终究一场幻梦，惹得心魂俱碎。他，并不是你一个人才适合，不是吗？如言再遇良工，依然心动如初，世间才子佳人本多，你又是谁的唯一？“遇见你之后，所有的人都成了将就，而我，不想将就。”何以琛的这句爱情誓言，令多少人沉迷不已，叹息自己未能成为别人再也不愿将就之人，而实际，不过一厢情愿罢了，岁月悠悠，人生变幻，怎知非卿不可？太过艰难的结合，不被祝福的婚姻，怎得久长？
郁达夫的诗令人沉醉，“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何等痴情！令沪上名媛王映霞也芳心暗许，不惧人言可畏，只求与君相随。
可是，达夫先生，亦为原配孙荃写诗，丝毫不逊于此。“白日相思觉梦长，梦中情事太荒唐，早知骨里埋红豆，悔驾天风出帝乡。”“死后神魂如有验，何妨同死化鸳鸯，百年人世多风雨，不及泉台岁月长。”若说他不爱孙荃，只怕鬼都不信。
只是，不知他要与谁同化鸳鸯呢？
谁是唯一？既然爱欲如炬，何必执此逆风而行？“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宦娘之胸襟，令人钦敬。
喜欢你，一样可以离开你。
甚至功成身退，若无其事，只是偷偷学如言琴技，从未现身。却不料，被良工用古镜照出，再无处遁逃。她伤心落泪：“何相逼之甚也？”于是，道出前情过往，所有真相。现身之时，也即分离之际，凄然道别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
今生已过也，愿结来生缘。而来生，谁可知？不过一个虚无缥缈的自我安慰罢了。来生未必能相遇相知，而也许，来生亦有良工相随，他远没有那么需要你。
让我说服自己，你幸福，我快乐。
又想起《红楼梦》开篇语“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岂止红楼，《聊斋》之杰出见识之女性，亦比比皆是。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牛鬼蛇神，花妖狐媚，或许，远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附原文： 宦娘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
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后归程，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傍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登其堂，阒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入。温时未耦，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蓁。”
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余春》词云：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剗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女吟咏数四，心悦好之。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临邑刘方伯之公子，适来问名，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葛大悦，款延优渥。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辩其诬；葛弗听，卒绝之。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余春词，反复披读，不知其所自至。以“春”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评语亵嫚。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温以其评亵，夺而挼莎之。葛仅读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良工所赠。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有取实。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葛然之，遥致温。温喜极。
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温。温自诣之，果不妄。其声梗涩，似将效己而未能者。爇火暴入，杳无所见。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温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翊日，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大骇，穷诘之。泫然曰：“代作蹇修，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乃囊镜。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有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胹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夫妻咸拜谢之。宦娘曰：“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乃起辞欲去。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一披聆。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良工击节，转请受业。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出门遂没。
一见钟情难相守，为君幸福巧运筹——读《聊斋》之宦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