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8
秋姨
秋姨是村里的第一位女大学生。
虽然她上的是工农兵大学,可是当她梳着两条辫子,白衣黑裙,巧笑嫣然地和一群女伴侧坐在草地上,即使黑白照片已泛黄,仍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清新优雅。
的确,秋姨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精致从容。这在聚族而居的老屋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她给小孩喂米糊,绝不像别的农妇那样,舀起一勺,张开大嘴吧唧含一下,尝味兼用口水给米糊过凉。她会轻轻舀起半勺,轻轻吹凉,再轻触左手手腕内侧,试试温度,然后才轻轻送入孩子口中。那姿势,那场景,温馨美好,令人不忍侧目。
她也养猪,但绝不像一般农妇那样,旧饭、馊粥、米糠、番薯藤,一股脑煮沸放凉,大手一搅就哗啦一声倒入猪食槽。秋姨煮猪食,精致得像做料理,碎米粥煮好,放米糠搅匀,撒上剁得细细的紫红色的番薯叶,拌上碧绿的带着小蓝花的“猪菜”(乡下的一种野草,猪特别爱吃),盛在圆形的“猪兜”(一种木制猪槽)里,赏心悦目。
秋姨绝不会直接用手去试猪食的温度,她用一块特制的竹片挑出一点猪食,翘起指尖蘸一蘸,约摸温度差不多了,才给猪端去。秋姨的猪圈是最干净的,她让良叔装了水管,每天冲洗三次,就差没给猪沐浴熏蒸了。
可惜,猪不懂审美,亦少有感恩之心。秋姨这么尽心尽力,一年时间,勉强将一头猪养到一百八十斤,勉强够资格上肉桌。而别的农妇,半年养两头,一年养四头,每一头都超过两百二。
良叔算了柴米帐,养猪一年,不赚反亏。——算了,不养了。于是,这头猪就成了秋姨养的第一头,也是最后一头猪。
那么,养鸡如何?不行,老屋没遮没拦,平时放它们在天井里玩玩还好,一到吃饭时间,个个争着往桌子底下钻,抢饭粒,抢菜梗,个别老母鸡还边吃边拉,哪里还吃得下饭?秋姨一票否决。
也好,那就种点菜带好孩子吧!反正家里也不缺那点钱。良叔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身强体壮收入高,十分疼惜老婆。
秋姨的菜园很快成为村头一景。菜园西边靠坡,秋姨种了一排果树:番石榴、荔枝、枣、黄皮、枇杷、橙子,种类齐全。三面篱笆,南边是丝瓜和冬瓜,北边是黄瓜和番茄,东边最引人注目,粗大的葡萄藤盘旋而过,绕成一座拱门,篱下种满菊花和月季,远看比花园还要招摇;近观则茴香、蕙香、紫苏、薄荷、艾草……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村里的小孩都爱往秋姨家跑,因为她不仅有空闲有爱心,还会弄好吃的会讲故事。村小的校长几次邀她去当民办教师,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秋姨从不上山打柴割草,家里柴草都是良叔工余挑回来的。每到初秋,秋姨就会从娘家带回大量的野山楂。这野山楂据说是海棠的一种,生吃又酸又涩,用开水汆一下,就又甜又沙很好吃。
每当这时,秋姨就会叫我们去山上拾竹箬,每人拾一百片。我们欢天喜地去拾了抱回来,放在厨下。秋姨便搬出红泥小火炉,坐上小铝锅,一边扇火,一边给我们讲七仙女的故事。水开了,故事讲完了,野山楂也汆好了,用竹筛捞起沥干,热腾腾地狼咽虎吞,真是无上的美味呀!
秋姨温暖了老屋所有孩子的童年记忆。
离家多年,仍常常想起秋姨,想起关于老屋的温馨记忆。不知时隔多年,秋姨一向可好?也许此刻的秋姨,早已儿孙绕膝,享受着天伦之乐了吧?
不想今年三月,惊闻秋姨因脑部动脉瘤住院,历经十小时的手术,命是保住了,但因触动了视神经,有可能从此之后,再也看不见这美丽的世界……
我辗转找到她儿女的电话,通过转账默默地汇去一点心意,并在这漫长的雨夜,记录下那些只属于秋姨的曼妙时光,那些秋姨带来的最初的文艺情怀,那些最美的淳朴的乡村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