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姐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1
陌生人的问候,就是刀割喉咙。
这句话,也是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稍微理解的。
那年的西北,暖风吹进古老的巷子口,拄着拐杖的老人,扶着发黄掉皮的古墙,一步两步迈过马扎,上了光滑吱留的青石板。
那是那日最后一抹夕阳,略带嘲讽的挂在兰山脚下,那些愤怒的、低弱的落日气息,弥漫整个巷子口。
也是这年香港回归,窦靖童出生。
西北的大街小巷,耳熟能详的有王力宏苍劲有力的《龙的传人》,陈美玲的海报贴在我家转角处的书桌上,大红嘴唇、短卷发,和黑白色的报纸墙比起来,显得异常夺目。
一九九七年,我十八岁。
一九九七年,祝南南十六岁。
自我有记忆来,只记得大院对面的阿婆包子铺,在每个清晨的浓雾里,推开挂满湿气的窗户,冷气穿巷而过的,不是温暖的风,是阿婆的包子香。
再有记忆的,就是父亲挺直的腰背日渐坍塌,不成人样。
对于祝南南,我是失忆的。
她穿一件卡其色短裙,红色开衫毛衣,梳两个辫子站在红色院门前时,头发稍上还别着一个很好看的蓝色蝴蝶发卡。
她的皮肤很白,像是六月里油漆姑娘刷过的天空那般透气。
父亲说祝南南以后就住我家了。
他指着那间大屋二楼的小阁楼,弯着腰和我讲,凉凉啊,以后她住二楼,你住一楼,你要照顾妹妹。
我不懂她和父亲有着一层怎样的关系。我牵着她的手迈过青石板,树荫下的两个身影,穿过走廊时,透气的暖风吃过树杈,吹过整个青春年少。
2
我纳闷的是,祝南南不讲话。
她不用背着书包去读书,我放学的时候会看到她端坐在红漆大门前,抬着头望天空,一群白鸽穿过楼顶,飞向鼓楼上空。
画面以外的,是王菲的那首《人间》。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我站在她两米处站定,喊她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上学?
祝南南的思绪像是被打断,她惊慌失措的看向我,紧张的站起来,指甲掐着掌心。
那是怎样的表情我猜不到。
我又问她,你为什么不上学?你才读初中就辍学了?
她开始惊慌,想逃离。脚向前迈一步,又后退一步,那枚蓝色的蝴蝶发卡掉在地板上,她都没来得及去捡,迅速转身迈着小步上了楼梯。
画面以外的,是那声刺耳又戳心的“呯——”。
那瞬间,我像一个孤独无助的留守儿童,亦或者像是某件大型事故的刽子手,如果正午的阳光温度,可以达到灼伤人的气温,那此时我应该是遇热瘫在地上的一滩烂泥。
父亲晚上拉我去了巷子口,四周围绕的,是几只黑猫,钻进恶臭的垃圾桶里倒腾鱼骨头。
父亲说,祝南南是哑巴,他又很适当的补充一句,不是天生的,不是天生的。
我回到的屋子时,她在阁楼门口坐着,见我进来欲起身进屋,我几步从楼梯冲上去,轻轻拉着她。
我们进了屋子,盖着同一条被子睡觉。
第一晚她靠墙坐了半晚上。
第二晚她的眼睛就像圆月挣了一晚上。
第三晚她闭着眼睛,距离我有一米远。
第四晚,她钻进我的被窝,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一九九七年末,大雪盖住整个西北城,放眼能望去的,皆是白。
一九九七年腊月,王菲成了流行的代名词。她的那首《人间》成了巷子口音响店招揽生意的循环歌曲。
有人说,王菲也是靡靡之音。
有人说,人间人间,不过是天上人间。
祝南南探着头钻在人堆里,她的左手,牵着我。
3
这是我和祝南南的青春。
九八年夏日来得有点突然,早晨出门时穿毛衣,中午就是白色短袖。
我牵着南南的手走了很久很久,我们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菜茬地,走累了就蹲在地坎上休息。
南南摘几朵蒲公英别在头发上冲我笑。
那天的蓝天,像是云南姑娘的巧手染布,晕染散开,白里透蓝。
她还是不说话,却能遇到喜欢她的男孩。
这点我确实无法预料到,就像男人为什么抽烟,女人为什么做饭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事情发生的瞬间,是无法预料到的,而去纠结原因,倒显得有些愚昧了。
张起在菜茬地那头,面前摆着画板和几瓶东倒西歪的颜料。十六岁的祝南南迈过一瓶瓶颜料,跳到张起身边,蹲在他身后。
张起转身对着南南笑。
你来啦!
你也来了。
很明显的第一句问候是欢喜的,第二句问候是不乐意的。
我没理他,蹲在南南身后。
他拉着南南站起来,递给她一支画笔,用手描绘着蓝天和远处的兰山。奇怪的是,她居然都能领会,她拿起铅笔,勾勒着远处的兰山。
它似静似动,在这里矗立千年。往日里它清晰可见,今日的它,像是被一层面纱遮住,多了几分神秘。
我无法预想这是祝南南的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友情。
张起在阿婆包子铺经常去,她会隔着窗户把包子递给阁楼的祝南南,会给她带校园杂志和好吃的饼干。
南南的眼睛就像是添加了某种不明物质,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很少出门的她学会了脚踏车,在西落桥的落日下看夕阳,放风筝,这是属于祝南南的青春,和我独自认为的友情。
她的封闭,让张起觉得神秘。
这之后他们经常见面,由起初的我跟着,到后来的单独约会。那时候我正高考,父亲经常不在,对于南南的照顾少了几分。
七月份的夜,下了晚自习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十字路口对面的澡堂和食品店的门口,三五个女人围在一起嗑瓜子,一只手扇风,一只手扣牙床。
我如同往常一样骑自行车,穿过十字街,等绿灯,然后驶过“堡家牛肉面”的铺子,进了福禄路。
路面很窄,只能通过一辆自行车,墙壁是发黑掉灰且老旧的古墙,四周是刺鼻难闻的味道,在拐弯时,车轱辘驶进一滩积水处,水花四溅,就在我停下打算挤过窄巷子时,眼睛能望到且清晰的角落里,我看到祝南南。
还有张起。
那是不完整的画面。
祝南南衣服被脱到一半,就差最后一层防线,张起伸着舌头,舔着她的脸。
我从三米处的地方冲过来,上前就挥给他一拳,是落空的拳。
张起有点惊慌失措,却也有点意料之中。
他喘着粗气,指指一旁的祝南南说,她主动的!
我他妈一脚踢的你断子绝孙啊!
我欲上前,身后的祝南南突然很用力的拽着我的手,我认识她这些年,从未遇到过,也从未想象过她有如此大的力气。
她露出微笑,然后朝我摇头。
我拉起她落在腰间的衬衣,甩手一巴掌,落在脸上。那瞬间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白里透红的小模样。
你在做什么?卖吗?你故意的吗?
她捂着脸痛哭,使劲摇头,拉着我往回走。
张起像是看热闹的凑上前,凉凉,其实我喜欢的是你!
我忍无可忍,追着张起,他挑逗似的惹我,我一脚踢在他大腿根处,他疯了一样跑,我疯了一样追。
那是几点我记不清,我只记得那晚莫名其妙的热,那晚的风啊,像是穿膛而过的冰冷。
也是那晚,我的耳膜开始震动。
也是那晚,我听到祝南南在我身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姐!
姐!
4
千禧年,跨年之夜时。
祝南南说,她许了一个心愿,我问她,她说是秘密。
巷子口拆迁,旧音像店被拆了,巷子口也变成了十米左右的宽马路,树荫下的学生穿过马路等红绿灯。
张柏芝的《星语星愿》从学校绕到影院门口,再穿过整条福禄路,绕到了祝南南的耳朵下,她可以正常发音,也能正常说话了。
她说《人间》火的时候,她的世界是黑白的,现在王菲的《人间》就是她的人间。
我们也不约而同的,再没提起过张起,而那个夜晚,就像是风穿过心脏,第二天醒来,彼此约好不再谈起。
心里留下的,仅仅是父亲的欣喜。
和祝南南的说话。
暑假过完我返校时,我们去影院看了《星语星愿》。洋葱头重返人间时,他的那段表白让在场的人都小声哭泣,那时张柏芝的颜是纯净的,不添加任何杂质。
祝南南把头撇过来,小声地和我讲,姐,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和张起联系着。
我回头看她。
她继续讲,我们,我们做爱了。
她又说,我怀孕了。
我的手扶着座位,指甲掐在座位,瑟瑟发抖。
南南轻轻拉过我的手,放在她口袋里。
你一定能猜到我会做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第二天我背起行囊上了去学校的火车,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她以为的爱情,带着她对我的祈愿上了火车。
铁轨顺着火车道绕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和父亲再次提起南南时,他只是一声叹气,说没有这个女儿。
我打她手机也是关机。
这次远行,我们就像是失去了联系,那些过去的和存在的,都已经消失不见。那个熟悉的号码,在我手机渐渐消失。
5
时间是个复杂且不存在的生物,我一直认为它有灭杀一切可能存在的魔力,有的记忆被封存,有的记忆被改变,日渐苍老的容颜和逐渐稳妥的意识,好像都是时间捣的鬼。
西北与我而言是暖的,那一座座缠绵延长的山脉,是西北的命和根。
阿婆的包子铺成了远行之人日思夜想的茶水淡饭。
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因工作调去邻市工作,而祝南南,据父亲电话里讲,早在一年前的冬季,她就走了,再没回来。
我的所有思绪被打断,和张起结婚,生孩子、离婚、家庭矛盾等等,那些词汇在那段日子像是无数个跳蚤,它们一个个钻进我的脑袋,让我越发想见到祝南南。
等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叫祝小姐。
我穿过五洲超市门口的栅栏,原本卖重庆小面的店家已经被换成了正新鸡排,这是一条很旧的巷子,俗称红灯区,那些站着和躺着拉客的女人们,整日就徘徊在这里,风餐露宿也好,吃好喝好也好,都在这条红灯区。
我穿过低矮的房,红砖铺成的墙面,到了黑色电杆前停下。
祝南南穿一条超短裤,大卷烫发落在耳朵处,上身是吊带短袖。
见到我时,她一把取下耳洞上的大耳环,擦掉口红朝我走过来。
姐?姐......
嗯......
我犹豫很久,不知该如何开场。
她抢先我一步说,姐,你回来了......要不要进去坐坐......
她让我进去坐的,是名叫小刀妹的洗头店。
哦,不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对话还是姿势,都很尴尬。
她的脸有些泛红又有些透白,从她身上我再也找不到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了。
嗯......
那个南南,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
哦,洗头。
她再没说什么。
哦,洗头哇,你学了理发吗?
嗯算是吧,姐,你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坐了,你,进去吧.....
她犹豫了片刻,擦擦手心的汗,转身进去,到了门口她又转身看我一眼,和我说,姐,等我晚上回来看你。
我喊住她,南南,这家店的老板是谁?
......
张起。
我的心就像是被刀扎似得开始搅在一起。
我朝她摆手,她进了店。
刚巧是二零零二年,店里此时放着王菲的《人间》。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
那日最后一抹夕阳,略带嘲讽的挂在兰山脚下,那些愤怒的、低弱的落日气息,弥漫整个街道。
陌生的问候,就是刀割的喉咙。
这是她开口说话那年,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我不懂,现在仿佛有点懂了。
父亲的疏远,孤独的青春,那些我读书时的时光中,唯一陪伴她的,只有那个骑着脚踏车,在街道上上跳下窜的混混,张起。
记忆倒回很多年前,蓝天白云的菜茬地里,张起也为她学过画,至少也会为她改变。
故事的发展过程,只是一阵痛罢了。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