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田里稻子刚割到一半，父亲便叫上我一起去石湾有点事。我伸了伸有些胀痛的腰问:爸爸！什么事？稻都还没割完呢？
父亲没吭声，走到一条小水沟旁，低头洗了把脸，然后洗掉脚上的泥。
母亲抬起头尴尬地瞟了一眼父亲，又埋下头嚓嚓嚓继续割稻。
我把泥巴扶到脚上，父亲奇怪地看着我。我裂嘴一笑道:看那蚊子再怎么咬我？
穿上拖鞋，跟着父亲走过弯弯曲曲的田埂，爬个小坡便是家门前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马路。
父亲今天也是奇怪，这么热的天还把家里那件又老又旧的中山装带出来。看着搭在父亲肩上的中山装，我想石湾应该好远，今天可能有夜路赶了。
落日的余辉映红了天际，晚霞象姗姗姗来迟的姑娘，含情默默看着这山、这水、这鸡鸣犬吠的村落。
"快点走啊！不然黑到路上了!”父亲加快了脚步，回头催促着。
我紧走几步跟上父亲，不再心猿意马。
匆匆走了差不多一个来钟，在离小镇不远处我们拐进另一条马路，说是马路其实是一段河堤，河堤二三公里处有个斜坡，沿斜坡而下便是一排排茂密的竹林，竹林边有一幢气派的三层小洋楼。洋楼大门半掩，门前禾场全是水泥地板，就连旁边的猪舍鸭舍都是用红砖砌成。
父亲把肩上的中山装换到臂弯里，在门前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喊道:胡爹!胡爹!……
见没人应父亲又走近大门，清了清爽子小心的喊:胡爹!胡爹!
“谁呀！”屋子里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慢慢的走出来一位老人，老人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父亲。
“我是冷家畈康保”见老人遥遥头，父亲哈着腰道:冷家畈金山认识么，我是他介绍过来找您老人家的!
老人家“哦”了一声，问:有什么事吗？父亲讪讪笑道:有点事要麻烦您老人家。说着把头转向站在竹林边的我道:你在那里等我一下。说完抚着老人走进里屋。
天渐渐黑了下来，屋里亮起了灯光。竹林边嗡嗡的蚊声不断，猛的抬头，成群的蚊子盘旋在头顶，我举起手中的竹棍一阵乱扫，蚊子落荒而散。
“拥军！你过来一下!”父亲走过来，挠了挠头，很不自在的喊道。我跟着父亲走进房间，刚才那老人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旧帐本。
“就是他结婚?”老人狐疑地问道。“哎!哎!是……是他!是他结婚!我大儿子结婚”父亲有些结结巴巴。
“多大了？”看到瘦小的我老人又问。“二十多了!二十多了!嘿嘿!”父亲点头道。
老人家又转向我，严肃道:是这样的，因为你结婚，你父亲在我这里借三仟元钱，月息三分，现在借据人是你父亲，但是最好你也要签个名，盖个手印。
我的心一惊，一直认为借钱真的是件羞耻的事，因为别人会笑你穷，没本事，瞧不起你，更何况向陌生人借？更何况借的是高利贷？
老人犀利的目光让我卑微得象脚上那块摇摇欲坠的泥。见我默不作声，老人家摇了摇头，转向父亲:你还是叫金山来一趟吧！本来照规矩担保人一定要有，毕竟你父子俩我一个都不熟。
父亲涨红着脸道:好吧！好吧！
我跟着父亲走了出来。父亲转过身谦意地对我说:拥军你就在这里呆会儿吧！我赶回家叫你金山叔来。“让我跑回家叫金山叔吧？我跑得快!”“那不行，天黑了路上不安全!”父亲说罢掉头就走。
但我还是慢慢移动着步子，看着父亲爬上斜坡，黑色的背影急冲冲消逝在斑驳的河堤上。
坐在河堤边，我想着母亲和妹妹那些稻子有没有割完，是否还在赶工。家里一家人正卯着劲，想多打点粮食换些钱，因为年底我结婚。
一谈到我结婚，父亲古铜色的脸上总是溢满笑容。全家上下，乡里乡亲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幸福美满的婚事背后，隐藏着父亲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小到大父亲从没打骂过我，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其实我是很任性的一个孩子，记得小学时学费交迟了，回家后把书包一摔，在家里就哭闹起来，就象受了天大的委屈。父亲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站在一边。任由母亲来安抚我。是呀！父亲从没打骂过我，却也从来没有象母亲一样亲近过我，只是因为他是父亲吧！
月亮终于从云端露出了脸，父亲和金山叔匆匆的从河堤上赶了过来。月光下父亲的额头放着光，稀疏的头发贴在脑门上几乎露出整个秃顶。父亲喘着粗气，喉结一上一下移动着，汗水在脖子上汇成了一条明晃晃的河，河水流下把那灰白色的背心灌溉成一大滩湿地。
金山叔的到来，老人和善了许多，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响过之后，金山叔和父亲各自按上猩红的手指印。
老人家便拿出一沓钱数了三仟递给父亲，父亲伸出有点哆嗦的手，沾了沾口水小声地数，差不多数到一大半感觉到不对，又重头数。僵硬的手指慢慢的拔动着钞票的一角，终究是不方便，父亲干脆又一张一张放在桌子上重数。数完，父亲取下肩上的中山装穿上，问老人家要了个小薄膜袋，把钱对折放进小薄膜袋捆好，再小心地放进中山装靠胸口那口袋里，然后扭上扭扣拍了拍，脸上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
”呐!胡爹!真是麻烦您了!真是麻烦您了!”父亲双手捧住胡爹的手道:"保证小孩结婚后就还您!您放心!放心!”
回家的路上，父亲心情大好。我埋怨道:老爸!我又没急着结婚，干吗要借钱结婚啰!还高利贷呢！
父亲转过头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你不早点结婚，哪个女的等你哟！钱我可以慢慢赚回来，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金山叔笑道:拥军呐！借钱事小，农村办喜事哪个不借钱啰！父母只是不想让你们知道，怕影响你们心情。你父亲不是怕不安全，他怎么会带上你呀!但是以后不要有了媳妇忘了娘呀！做父母的想想也真不值呀！
父亲叹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做父母应该做的，是责任是义务还有什么值不值的?只要你以后过得好我就心安。做父母的忙死忙活还不都是为了儿女？”说完父亲转过头对我说:“还有件事告诉你，借钱的事千万不要和小凡说，听见么?”
小凡就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村书记的女儿。只因我在市报副刊发了篇文章便奉我若神明。尽管一开始村书记脸色难看，怛终拗不过宝贝女儿。
门不当，户不对，父亲感觉捡到个天大的便宜，见谁都是笑，走路也帶风。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又累又饿。我再也没有结婚前的喜悦，我仿佛看到那三仟元的高利贷象一座冰山，压在父亲佝偻的背上，凉透了我的心。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小凡身着洁白的婚纱貌若天仙，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泪流满面。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却如哽在喉，怎么说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