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可敬的骑士

（2020年9月写，今天改）

小说的前一半，让我以为这书是用故事套故事，说的只是痴心男女经历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而且还是又美丽，又富有的痴男怨女，让人觉得这类故事特轻飘甜腻，可以中和着游侠骑士远征故事的枯燥荒唐。可听着听着， 堂吉诃德凸显出来了，他学识渊博，谈吐高雅，心地善良，人格伟大。 “疯子”这个头衔，是太浅化这位具有真正骑士精神的侠义追求者了。

堂吉诃德的疯癫，是书呆子的“呆”，或者是戏痴的“痴”。普通书呆子和戏痴努力区分两界，表现是隐性的；而他勇敢过度，表现是显性的罢了。醉心于骑士的传说，有意识地将自己幻化到古代的场景里去，倒是有些像现在玩电脑游戏过头的孩子，不想分清楚戏里和戏外。

 文学史知识告诉我们，【骑士小说】曾经在中世纪的欧洲十分风靡，古代骑士地位崇高，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成长方式，至今还是欧洲男孩效仿的对象。但真正的骑士和他们的精神到了16世纪已经式微，骑士文学也因为情节雷同、感情造作而走入衰落，只有在西班牙，骑士小说不衰反盛。塞万提斯认为此类文学太劣质，深恶痛绝，决定创作一部荒诞骑士小说，用来消灭劣质骑士文学。他说“我的愿望无非要世人厌恶荒诞的骑士小说。堂吉诃德的真人真事，已经使骑士小说立脚不住，注定要一扫而空了。”为此，塞万提斯不让堂吉诃德英俊潇洒、衣冠楚楚，却让他是个糟老头，穿破盔甲，戴铜盆，骑瘦马，大战风车和羊群，用漫画手法把众人的追捧变成可笑。 果然，随着《堂吉诃德》的发表，不久之后，西班牙的骑士小说也绝迹了。

神奇的是：骑士小说消失了，《堂吉诃德》却不朽了。为什么？

小说的开头，吉诃德先生是很不叫人喜欢的，完全是愚蠢的书呆子，癫狂、鲁莽得过份。可渐渐地，吉诃德先生的个性、才华，通过和不同人物的对话越来越多的呈现出来，伪骑士就成了真君子。这个形象设计没有脱离生活现实，没有逾越可信性。我竟然渐渐相信有读者就是如这位吉诃德先生，他们阅读文字并进入文字世界的能力胜于常人——像一些现代童话故事表现的那样：读着句子就能钻进那个世界去。可惜唐吉诃德先生所处的环境没有跟着他的想象力改变，这是《堂吉诃德》和童话或者电脑游戏的不同。于是他成了醒着的梦游人。谁撞上他，都会觉得是受到了挑战。

比如唐吉诃德看到风景如画的河边停着小船，就听从某小说设计的“召唤”说法，跳上船去，顺流而下。到了水磨坊处，马上把磨坊当成了城堡，要去解救城堡里被关押的人，跟从水里捞出他们主仆二人的工人过不去，简直是忘恩负义。这一段描写堂吉诃德的骑士界语言，和工人的现实界语言不通，十分滑稽。工人的反应：“疯子”嘛，因此罚钱了事——还好破落贵族还有点钱。

还有：堂吉诃德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大团浓重的尘雾滚滚而来（羊群），于是就对桑丘（其侍从）说道： “桑丘啊，今天就该是我时来运转的日子啦。我要说的是，今天我要让臂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充分地显示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我要创造出将会载入万世流芳的光辉史册的业绩。桑丘，你看见那边扬起的尘雾了吗？那说明正有一支人马无数的浩荡大军在朝这边挺进。” …… 桑丘望着这一切，对主人的勇猛钦佩不已，心里想道：“毫无疑问，我的主人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勇敢而又威猛。” 神父对桑丘的得意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不仅从中看到了他的天真，还看到了他脑袋里面竟签坦装满了他的主子的那套荒唐念头，认准了他的东家一定会当上皇帝。 

小说给堂吉诃德准备的遭遇，可不仅仅是思想境界不通的磨坊工人和神父，作者还给了堂吉诃德好运，让他屡屡遇到真有感情灾难的痴男怨女，让他可以施展拳脚，完成侠义之举；也让他巧遇读过骑士文学的贵族闲人与大学生，让他收到尊重和盛情款待。那些人想看他出丑也好，同情他也好，想满足自己的心愿也好，总之几次配合他上演骑士戏，这时候的唐吉诃德得到满足，进入角色，每每能大放异彩，说出至理名言，做出英勇的行为来。

看多了心法，同意康德先生把世界分为表象世界和本来世界的思想，既然我们都是瞎子，都只是摸了大象的一条腿或一扇耳朵，（表象），我们的世界观就不会统一。我们常人只是不敢坚持自己和众人不一样的认知罢了。而堂吉诃德就敢坚持，他的坚定，他言论的理智渊博，让他有了主人的魅力，这让他的仆人乔桑一面认定他是“疯子”（这个疯子的定义是“和你们不一样的人”），一面却越来越自觉地采取主人的思维方法。

塞万提斯的原意是写个滑稽形象，用来消灭当时越写越烂的骑士武侠小说，文中也多次直接批判当时的骑士文学。但他在塑造堂吉诃德这个人物时，自己也被角色牵动了。他让唐吉诃德除了有“骑士道”和骑士配件（城堡，随从，装备，美人）之外，还让他精神丰满，善良理智，古道侠肠，忠心义胆。借助他的谈吐，让读者跟着涉猎各方面的学问。这是个博学者——因为如果不是看太多书，这个主人翁就不会走进书中的世界出不来。他深深了解读书人，所以真心喜爱这个自己一手塑造出来的迂腐书呆子，让他也交好运，也感觉到“被追求”并因此焕发出骑士的忠诚光芒，甚至还经历到自己被人写成骑士小说传颂。如果堂吉诃德的境遇被写成只是被嘲笑和被揍，那就是对骑士文学的大批判，而不会有丝毫的文学价值了。

我大概是迷上了念故事语音的再创造，这位演员能持有多种语音声调，他把最好听的那个声音——低沉有力，略沙哑却坚定沉着的声音，给了堂吉诃德。以至于堂吉诃德能在每个尴尬场景里，都言谈沉稳、用词儒雅、语调坚定，情绪饱满，字句铿锵——简直是个挺拔刚毅的伟男子。

让人喜欢的，还有桑乔。语音中他有一副很可爱的表情，虽然说话啰嗦，可啰嗦得合情合理，有滋有味；他的声音形象厚重，表达合情合理，会战战兢兢但不会奴颜卑膝。他的言语会【丢份儿】、【露怯】，却有一种世俗的智慧深藏其中。关于这仆人和他的“啰嗦”，真想另外写一篇，实在出彩。

人类相通。堂吉诃德所信奉的骑士道，和中国的“侠义之道”是一样的：锄强扶弱、主持正义，为此曼查的英勇骑士不惜让自己餐风露宿、三餐不济，他的思想和作为，完全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反面，尽显高贵。他对身体的辛苦甘之如饴，认作使命。只是从仆人桑乔那里，我们才听到抱怨，才知道他们喝溪水，吃橡子，在石头间过夜的艰辛。

人和人的差别太大了：有一种人自己规定世界的运行之道，这就是“疯子”堂吉诃德和其他的伟人；还有一种人是依靠着经验、机灵和运气闯世界的，这就是仆人桑乔和我们大多数的芸芸众生。桑乔似乎比堂吉诃德更明白世界的运作规则，懂得守财理财，懂得区别真假，……。可是他在和堂吉诃德的相处中，越来越被堂吉诃德影响，并且越来越心甘情愿地作为仆役不离不弃。塞万提斯塑造的这两个人物简直包罗了人类的两极，他告诉我们精神力量的巨大。

塞万提斯也在悼文里，写出了他对主人翁的同情：“他以为女人爱他出于他坐怀不乱忠贞不渝； 他以为男人敬他出于他骑士生涯战功显著； 谁知道每个人都为他匪夷所思的疯癫糊涂， 啧啧称奇、欢欣鼓舞。孩子们应向伟大的查拉曼的绅士学习。人人都对孩子们说： 去追求所有的希冀， 哪怕只有一分一厘！  这愚不可耐的谣言， 将多少人毒害戕毙。 你们应当对他们说： 生命有限并且短暂， 不是自己的千万别打歪主意！”

塞万提斯真的希望后代都现实一些，都别追求希冀吗？正是这悼文，反让我感到塞万提斯心中是认可堂吉诃德的追求的，他只是看到了追求的后果，但不否定堂吉诃德【以性命相拼，去追求骑士人生】这个追梦行为本身的价值。而这份价值，也就是小说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