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与世俗人生的享乐

周作人在《喝茶》中说：“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周先生可谓很早就窥破了人生的真谛，早在少年时期，对于人生便产生了悲观的想法，只求片刻的感官享乐来抵消对于人世实苦的感悟，他站在十字街头的塔里，喝苦茶，写苦涩如中药的小短文，吃芭蕉，享受夏风凉爽。他是会过日子的，而再会过日子，再总得精致的生活享乐，比如，如何优雅地用陶瓷茶具喝一口苦茶，如何在风雨如晦中，在丝丝绵绵的细雨中悠游自得，他的心终究是苦涩的。关于人生的秘密，有时候需要看一些长寿者的言谈。长寿至103岁的世纪老人苏雪林，临终留在了十五册的人生日记，细细翻来，竟全是关于人生实苦的感言。青春苦读，游学异国，不满于婚姻，独自谋生，漂泊于台湾……加上寿则多辱，人生实苦也。再杨绛先生的百岁感言：“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

人生的苦与求现世安稳的乐总是依随。了解这一点，便也释然了。再多虚无主义的不安，灵魂游荡于荒野的不安，也就在烟火的气息中消解了。就像一个人站在农村的远山上，看乡村屋顶烟囱里袅袅飘起的炊烟，再多瞬间不安的零散的恐慌也就在那烟的视觉体验引起的味蕾的蠢蠢欲动中释然了。“该吃饭了。”吃饱肚子再说吧。于是饭菜的香气就来了。

俗世人生中，气味总是能引起人的无限遐想，它是回忆，是往事，是怅惘，是甜蜜，是忧伤；是伤害，是想念，是疼痛，是憧憬；是青春，是现实，是未来；是四季，是轮回。每一种气味后面的感官体念，都提示着自己，尽管红尘滚滚，尘世忙碌，可我依然眷恋过去、眷念记忆，眷念现在、未来。

气味里有记忆，有往事，有光芒。就像把一件织锦的旧旗袍从箱子底翻出，在冬天的暖阳下一晒，金色的线发出灿若星辰的光芒。张爱玲说：“回忆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

童年家在菜市场旁边，因而蔬果鱼肉混合的气味，会唤醒你关于童年时光的记忆。至今我喜欢去菜市场买菜，一把水灵灵的青菜，带着早晨的味道，让人无比愉悦，而鱼腥生猪肉的味道亦是生命最初的记忆。

大学的时候，一个人离开家北上就读。想家的时候，就是独自穿过学校后门，那里有一篇白色的芦花，临水，常常是在微风中摇摆，被夕阳染上了金红。后门对面是一片自发的小吃摊。那里有酒酿丸子，双皮奶，红豆汤，肉夹馍，炸鸡排，水煮肉丸……忙碌的学习生涯，最期待的就是等在炸鸡排摊边，看老板为鸡排裹上米粉，放在油中一炸，捞起来。他家的鸡排香、酥、脆。那家肉夹馍是一个女人开的，她个子不高，满脸雀斑，但是笑容洋溢，她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总是她熟练的贴、切、卷好一个个肉夹馍，然后你把钱放进她的钱盒，自己拿零钱，完全是信任的眼神。她总是一边劳碌，一边快乐地逗一边玩耍的儿子。她的肉夹馍总是比别家的大、厚、料足，好吃。你看不到她眼中一丝怨言抑或是不开心。那边总会等到很多下班回家一张张疲惫的脸。冬天的时候，溯雪纷纷，卖水煮肉丸的男人，丢一把丸子在滚烫的水里一煮，捞起来洒上葱、姜、蒜，滴上麻油，一碗喝下去，马上再心中烫开一条宽敞的路，纵是再多疲惫，也被这一碗热汤冲淡了，心里全是熨帖。那些食物的热气、暖气、香气，混合了全部青春的记忆，或孤独、或忙碌。青春总是一个人的奋斗曲，奋斗路上的疲于奔命或兵荒马乱，全由那些气味蕴藉了。就像一件久皱的衣服，烫一烫，就平顺了。

恋爱的时候，最快乐的莫过于终于不用一个人吃饭，每日有人给你送来热气腾腾的早餐。你知道你爱他，就是和他一起吃过大街小巷的零食，走过大大小小的路。你知道，自己不孤独。夏天五月大肆盛开的栀子花的浓香中，你们终于分手。后来你想念他，亦是他身上的皂香，头发上，某个牌子的洗发水气息。

朱天心在小说《匈牙利之水》里讲了一个酷爱香水的女人，她要率先用遍世上所有的香水，以至于丈夫只要日后再闻到这种香水，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她。何其用心良苦。同是小说家的姐姐朱天文，她在《世纪末的华丽》中，讲到一个为了气味和颜色而付诸爱情的女子米亚。她喜欢的男人老段有刮胡水的味道，有一头浪漫灰的头发。她在家里放满了枯萎的香花香草，和老段一起看城市天际线的变幻。她不在乎天长地久，她要瞬间变幻的享乐。

气味就是这样，片刻抵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