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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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情节：高中毕业时大家互相赠送小礼物，多是手帕、笔记本之类的东西。郝红梅虽然家里一贫如洗，但这几年与同学们的情谊却是实打实的，而且这也是往年的惯例，不“例行公事”恐怕更会被大家瞧不起吧，于是去公家商店看手帕的时候，趁着营业员没注意偷偷藏起来几块，结果被店员抓了现行。恰巧侯玉瑛的父亲是该国营商店的领导，恰巧孙少平在一次外出劳动时救过侯玉瑛的性命，恰巧郝红梅是孙少平的初恋，真可谓“无巧不成书”，于是孙少平请求侯玉瑛的父亲不要将此事公开，否则郝红梅一生将会背负这个污点，不光与班长顾养民的恋情告吹，还会使得原本家境贫寒的她往后的日子雪上加霜。

书中也有赠送笔记本的情节：田润叶与李向前结婚的时候，她的父亲——双水村村支书田福堂，赠送了女儿一个大红色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题写了两行字：一颗红心两只手，一心一意跟党走。

我们小时候也互相赠送类似的东西，不过既不是手帕，也不是笔记本，而是明信片。

一直以来东国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什么时候开始分班了呢，答案是三年级。

三年级，干槐树村村学里的孩子全部转到了东郭小学（主要是他们村村学最高学年就是二年级），于是就有了三年级一班和三年级二班。五年级，也是同样的原因，严家村的学生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全体转移到邵寨中心小学，优点是教学质量高，缺点是距离远，上学不方便，二是选择我们东郭小学，优缺点正好与中心小学相反。

结果当然是五年级一班和二班人群壮大了不少，学生除了来自东郭、干槐树、麻地湾、香盘这几个自然村，又多了严家。

我所说的互相赠送明信片，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明信片有点类似西方社会中常见的节日贺卡，例如新年贺卡、圣诞贺卡、生日贺卡，同样可以寄出。

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张美图，多为当时正流行的电视连续剧的剧照，常见的有F4主演的《流星花园》，每逢假期必会播出的《西游记》，金超群、何家劲、范鸿轩领衔主演的《包青天》，重中之重的当属风靡长城内外、火遍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了。当然还有别的主题，例如桥子屲社王新虎学长最为喜欢的手枪。

明信片的背面呢，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别印着6个方框，用来填写邮政编码。大家都是邵寨塬人，于是左上右下填进去的数字都是相同的——744401。左边是一小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多为淡蓝色或者淡红色，只能大体上看出是与主题相关的风景图。右边印了四五行横线，上面的空白处则用来书写。一般是赠某某某，几年级几班，最后署上自己的大名。但前面总要有个由头吧，也就是引子、兴起。赤裸裸、干巴巴地表达心意，这从来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习惯、风俗。国人向来含蓄、内敛，讲究开门不见山、笑不露门齿。

于是低年级学生誊抄高年级学生的“创意”，毕竟年级高也就等于学识、阅历也高。

我那时候也是抄袭者之一，借来别人的明信片一看，果然知识渊博、气势磅礴，完全堪比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我现在只记得两句——“天山星星心连心，地上草儿根连根。你我两个好朋友，一生一世不离分。”“青山清水青少年，好好学习别贪玩。”当然这些语句比起后来我见到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无论从辞藻上，还是韵味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但现在我回想起来，却认为那时候“抄”的东西胜出一筹，多了一点儿笨拙、纯真、理想、真挚，还有那么一点儿搞笑，不是吗？

那时候兜售明信片可以说得上是一份不差的差事，一门不错的生意；那时候无论邵寨镇还是隔壁的巨家镇，商店柜台上肯定摆放有无数套明信片。说是套，因为同一主题的明信片往往集合在一起，并且外面有个信封一样的包装给裹起来。一套明信片，大概在13张到15张之间。老板一套卖你一块钱，你卖给别人一张一毛钱，你自己能赚到三五毛钱的利润。

但是一套明信片里面人物漂亮的、景色好看的往往会被先到的客户挑走，比如紫薇、小燕子、金锁、晴格格、观世音菩萨、孙悟空等人物单身照或者组合照，以及印有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龙头、虎头、狗头三座御赐铡刀等电视剧中风景、背景、道具的照片，都深受广大消费者的青睐。有的小学生，为了能凑够齐一套，不惜砸下重金，买下不同商家生产的同一主题的好几套明信片，然后从中选取能入法眼的，将它们重新集合起来，并且珍藏在箱子底下。

一套明信片里面不受欢迎的，卖家也往往将之集中在一起，这样“矮子里面挑将军”，相互比照、映衬之下，就又能卖出去一批。现在看来，果然是如课文《小英雄雨来》里说的“有志不在年高”，小学生里面也出人才，小小年纪就已具备战略眼光和经商头脑，而且还懂得权衡利弊，能想出法子变通，变废为宝，可以给和尚卖梳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端的厉害。

于是回去的路队上，刚开始还秩序井然，等到老师骑自行车过去后，很快就乱了套，五个一群，七个一堆，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夏天的绵羊一般，脑袋向里屁股向外，聚在一起。做什么呢？买明信片。

小小的明信片啊，当年承载了我们多少的欢乐与悲伤、痛快与忧愁，好像书页中夹着的泛黄的枯叶，还在将过去的美好无声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