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故乡正年壮
打乡下来到都市,眨一下眼,就过了二十来年。来到都市,先是在一所学校,拼死拼活地干,后来就厌倦了,跳了出来,自己为自己打工。
人到底是怎么了,年轻的时候老想着都市,中年时却又会惦记着乡下。自己不在单位上班,时间是自己支配的,闲暇时,最快乐的时光是念想着故乡。
昨天窗外滚动一声春雷,先以为噪音,仔细品味,才发现是惊蛰之声。在窗户的余响中,我的思绪又飙到了家乡的田野,就像春天里的一条鱼,沿着小溪,活泼泼的漫游……
遥想四月的故乡,在抚河平原,纠结的就是橘花香吧。生活在橘乡的人们,大白天似乎闻不到橘花的香味,要是在夜里,随便打开半扇窗户,那一股股芳香经过水汽的浸润,会柔柔地钻进你鼻孔,绵绵不绝。
四月的夜里,打开门是怎样一番情景:萤火虫在江南暮春之夜的湿气中提着一盏盏灯笼,隐隐约约,似情如梦。青草池塘的蛙有的低吟浅唱,有的声声雄浑。一阵风,把由白而绿的树叶气息也送了过来。幸运的时候,你会看见一盏渔火,你会听见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只要一声咳嗽,你就能辨认渔火的主人。
你迎过去,掂掂鱼篓的轻重,“噼里啪啦”地,鱼篓就响起了强烈的抗议,你往往会探寻,是哪里捉到的,那里的水深水浅?回答你的是慢条斯理的经验介绍。有时,鱼篓里的数目也有限,但春夜捉鱼的快乐,哪里只能凭鱼篓的轻重来测量。
四月的水田刚插过秧,田里有蓝蓝的天,有流动的云。水田间的白鹭则是一副写意画,它们有的蜷腿缩颈在田间休憩;有的迈开步子低头寻找;有的驻守在水田的一个缺口,是听水流动的乐音,还是别有它意?有时,田勝小路上跑来一只竖起尾巴的狗,一只白鹭受到惊吓,于是,群起而攻之,那尖锐的叫声,实在是凄凄惨惨戚戚。犯了众,就算是一只狮子,也要夹着尾巴逃跑吧!
家乡的小路最有深意。它从一个小村庄,弯弯曲曲走向远方,像是一位多情的游子,几步路就又一个回头。
出村,是竹篱笆围成的菜园,四月的竹篱笆,应该是生长竹笋的好时节,一顶顶苦竹笋,似塔,它们穿着褐色的笋衣壮实笨地拱出地面。篱笆里面,村民们创造性地栽种荆棘,使得那些馋嘴的禽畜终究鞭长莫及。春风十里啊,贫寒的荆棘也长出翠叶嫩茎,蔓上还挂满雪白的花。
菜园旁边,是有一方终年清澈的池塘。池塘边上有几级麻石,池塘上方有一棵空心的樟树,村里没有人知晓它的年月。那棵樟树歪着脖,与下方的水面形成45度的角,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池塘洗衣服,我就悄悄爬上樟树,往树下的池塘里扔了一块小石子,想看树下的反应,不想树下无惊无险,母亲有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别爬那样高,小心摔着呢!”哎,狡黠的母亲怎么就知道我在树上呢?
村里人把那方池塘叫“樟树下”,我梦里还会经常游遍故乡的每个角落。有个叫“周家潭”的地方,那分明是一座山,哪里看见深潭呢?那里没有山涧,只有一洼浅水,要不就是在过去的过去,生态没有遭到损坏,这里树木蓊郁,溪水淙淙,这是我以前看见周家潭,或者是想到周家潭时做如是想。但现今,周家潭建起了大型火力发电站,“马仔坑”和“乌泥坑”也被征收了,据说又要在那里建设水泥厂。故乡的肌肤任由现代化的手揉捏,没有一声的反抗,不是不知道疼,而是任何美好的事业,都要有人流泪流血……
“樟树下”往前走,就是“面前”了。“面前”是丘堎与丘堎地带的一方狭窄平原,那是故乡的田野。要到“面前”去,必须经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歪歪扭扭的石桥,在我的心中,它就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巴黎铁塔。因为那座石桥是父亲与乡亲们亲手垒砌的。石桥下面,溪流经年累月地唱着欢快的山歌,四月天,你坐在石桥上小憩,田野的风会亲吻你敞开的胸,桥边不知姓氏的野花会柔柔地向你招手,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家碧玉”,那是怎样的清新,那是怎样的一种蚀骨风情啊!
“面前”往前走,就是我村的秧田,那里也盛满了我美好的记忆。小时候,大人在秧田拔秧,清晨出去,要到好晚才回来。母亲就会叫孩儿们送些可口的吃食到田里去犒劳大人。有的孩子刚出家门,就会掀开瓷茶缸,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起吃食来,刚走出村,犒劳的吃食就所剩无几。干脆,全部吃光,然后在溪水里舀满几缸水,清洗瓷缸,怯怯地走回家。有时母亲也会过问道:“真的是你爸吃了,还是你自己吃了?”孩子们大多会说:“是我爸吃了!”当然有时候会添油加醋:“是我爸吃了大部分,剩下的,我就吃了!”贫寒的岁月里,孩子们的心中盛开着朵朵美丽的智慧之花!
秧田的边上,有一处低洼泉水,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从未干涸过。田里的水满了,春雨停歇了,那里有厚实的稀泥,稀泥里总会游来许多泥鳅,小伙伴总会用碗一碗一碗地舀起稀泥,泥里总会裹着一只只褐色的泥鳅。当然也会舀到水蛇的,但我们不怕。只见水蛇拼命地往泥里钻,有人就用小手轻轻捏住蛇尾巴,随手一扬,水蛇就摔了上来。
菜籽油煎泥鳅是童年上等的佳肴,随着袅袅的炊烟,那种香味在村子里扩散,在犷野的风里飘呀飘,一直飘到我的梦乡。
秧田再走几百步,就是“东坑”山塘水库。这座小水库,灌溉着我村的农田,所以没有养鱼,只是栽种莲藕。夏天,一阵凉风吹来,半夜,你会闻到沁人心扉的浓郁莲香,那时的空气绝对是天然的“氧吧”。
在水库里,令我迷恋的是几只硕大的蛙。每当天气闷热,一声声浑厚沉响的蛙鸣,总会勾起我的好奇。我心里估摸着,这几只蛙的斤两,循着叫声,我会仔细地辨认蛙的方位。黄昏,我用一枝竹竿,上绑着一根细细的线,线上系写几只蚱蜢,来到那个方位,抖动着线上的蚱蜢,我立下雄心壮志,一定要钓起几只蛙来。
在一个炎炎夏日的正午,我终于看见了一直硕大无比的蛙,蜷伏在一片荷叶下,我漫不经心地抖动着蚱蜢,在蛙的周围晃动,突然,只见荷叶抖动,水里“哗啦”一声响,线上一紧,蛙吃食了,我赶紧提起竹竿,伸出网兜,也许是蛙太重,也许是我太激动,也有可能是“天不助我”,我用力过猛,蛙,没有进我的网兜,倒是扎扎实实地砸在我的脸上,至今,我黑黑的脸上依然有肉嘟嘟的感觉。
那只蛙从我的脸上摔了下来,又扎扎实实地摔到坚硬的黄泥地上。几秒钟,它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心里窃喜,猫一样地贴过去,我只走了一步,它又动了——先是摇了摇头,大概是感叹江湖险恶吧;之后,就用前爪摸了摸头,现在我想起来,大概是蛙在抹一把忏悔的眼泪吧,也许蛙在想,这就是贪的代价!当它彻底清醒后,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就从尾部射出一股腥浊的尿液,笨拙而又飞快地窜到水里去了,我眼巴巴地看见水面上溅起了无数个惊叹号!
……
那时故乡正年壮如今的故乡,搞起了新农村建设,故乡的老屋连同我年少光阴一起荒草丛生。确实,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是在那个遥远的,曾经美丽壮实过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