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苹果
在南方已经好久没看到积在地面的雪了，今年的雪如此大，还是张素美记忆里的第一次。昨天还是晴天，但清晨起来，满天飘着星星点点的雪，积累在房顶和树叶上。
这时候，看不到一点往常的杂色，世界给人一种介于现实和幻想的梦境感。
“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啊。”素美打开窗子，那些随风飘扬的雪花居然可以拂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很神奇。
“这么大的雪，小美可不是第一次看到啊。”妈妈笑着朝她走来，端着一杯热茶递给素美。
“那年大雪，小美才五岁呐。你当时执意要去看雪，爸爸抱着你出去，回来你就发了高烧。”
“真的……忘了。”
“那时候你又哭又闹，药也不肯喝，多亏了爸爸突发奇想给你吃了苹果，你才愿意把那么苦的药喝下去。”
“发烧和退烧都是‘多亏’了爸爸啊。”素美开着玩笑说，却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到父亲的遗像上。
素美可以清楚地记得，父亲有一双澄清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至最后也没有失去光芒。但很遗憾，父亲已经在十年前因病去世了。
“后来爸爸经常说那是你的‘恩人’，就常常往家里带苹果回来。”妈妈望着大雪，激动地说，“素美，去买苹果回来吧。”
“买苹果？”
“对啊，买苹果。从小以来你不是最爱吃苹果吗？但爸爸去世后你却再也没吃过了。”妈妈觉得这很重要。
在素美心里，父亲具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她记不住。但是她有种潜在意识，觉得父亲一直是高大和蔼的，而这一切感受正是那双澄净的眼睛带来的。
素美踏在厚重的雪上，要花点力气才能重新抬起它们。显然冒着大雪去买苹果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了，挑选出好吃的品种又是另一个难题。她的记忆里，只有“红富士”才是苹果的代名词。
下午六点时，短暂的白昼已宣告结束了。素美早已忘记了上街的目的，选择了廉价的咖啡和一个靠窗的位置，她透过窗户看着雪中昏昏黄黄的灯光，知道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美。
她发现了对面不远处身着单衣的年轻人，一边蹲在人行道旁仰望灯下飘舞的雪，一边不断搓手哈气。他面前一袋一袋陈列着的，正是素美要找的苹果。
她霎时记起妈妈给的任务，内疚自己总是不把家人看得很重要。她离开了舒适的室内，朝他奔去。可是离年轻人越近，她渐渐放下了脚步，躲在转角处看着孤零零的他，因为他身上单薄的衣物透出一种凄凉。
更让她深刻的是，少年映透着灯光而闪烁的眼睛，也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眼前和心里。当重新迈出脚步时，她开始犹豫起来，是为了苹果，还是因为那双眼睛呢？如果自己没有弄清楚两者对自己来说各自意味着什么，那么唐突的出现只会徒劳地惊吓到他。
但远远看到他一直在哆嗦着等待着顾客，但行人们只是一次次悄无声息地路过他简陋的地摊。大雪继续在下，在年轻人头上堆积了不少，在灯光下，那些雪花闪耀着晶莹剔透的亮点，素美愈发觉得他可怜了。如果素美还选择犹豫而不上前去，那么她的心就要变得和空气一样冷了。
“请问，是按袋卖的吗？”素美唐突地问。
“是啊，这是最便宜的价格，而且都是一样的，你可以随意挑选。”
这些苹果十多个放在一块，堆成长条形，然后装在很长的透明塑料里，素美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苹果的模样和色泽。
“这里也产苹果吗？你这算‘红富士’吗？”
“不是‘红富士’啊，都是家乡自己种的，是四川那儿，大巴山上的，很好吃。”
“我只知道‘红富士’牌苹果，你也应该给自己的苹果取一个名字，或许些我还能宣传呢。”
“那就取名‘大巴山’牌吧！”
年轻人高兴地笑了，他澄净的眼睛里的温暖像阳光一般融化着周围的寒雪。相比素美一向严肃而忧虑的表情，她发现年轻人的脸上拥有着自己缺少的活泼。
回家后她把苹果拿给妈妈吃，妈妈很高兴地吃了一整个。
“真好吃啊，小美应该吃一个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几袋送给邻居他们。”
“让我去买吧。”素美自告奋勇，接着她问了一句连自己都惊讶的话。
“爸爸的眼睛是不是亮亮的呢？”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笑，淡淡地笑，素美觉得那更像是一种陶醉。
素美期盼第二天夜晚的来临，她当然也提前到了他的摊位。年轻人依然是消瘦的模样，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衣。素美即使在第二次看到他，也觉得他生活得凄凉。可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还没有独立的素美能拿什么去帮助他呢。
“我记得你昨天也来过呀，一袋苹果应该可以吃很久的，大概是苹果不好吃吗？”年轻人一眼便认出了素美。
“不是啊，妈妈要多买几袋送给邻居，是太好吃了啊。”
“谢谢，真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羡慕我们吃你的苹果，你却不可以吃？”
“不是啊，我家乡里的人们都离开乡下去了城市，以往邻居们都搬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搬到城里住？”
“哪有这么容易啊，这得花很多钱的，”年轻人挠挠头，“而且，而且我连一个城里的工作还没有……”
在陌生女孩面前袒露自己窘迫，的确有些唐突。但素美却很欣赏他的朴实，以及他的眼睛。
“回家的路很远吗？你会在这儿呆多久？”
“走国道的话也不太远，不过上山是很困难的，雪天，路很滑。还有，我下周三就得赶回去了。”
素美大吃一惊，她觉得如果短暂的时间里能够帮助年轻人多一点，或许他们的关系会更加密切。他们告别时，素美抱着三袋满满的苹果，像个孩子一样踱步。可不争气的是自己在转角处摔倒，像个滑稽的木偶一般倒下，重重摔在雪地上。
“小心啊！”年轻人飞跑过来，“没事吧？”
素美侧身扶着脚踝，看到面前那在灯光里闪耀的眼睛，窜上心中的，除了疼痛，还有一阵阵的羞赧。在脸上飞起红潮之前，她顽强地爬起来，逃离开去。
后来的仅剩的每天夜晚，素美都会借口到他那里买一袋苹果，妈妈看着素美往家里堆积越来越多的苹果，她很高兴，但显然有两个理由。
年轻人和素美谈论很多事情，在傍晚年轻人闲下来时，他们会坐下来促膝长谈。但素美提出请年轻人一起吃晚饭，年轻人却婉拒了，为了安全，他不得不一直守在苹果和车子旁。
“后天就得回去了吧？”
“是啊，可惜它们卖不出了。”年轻人看着剩下的苹果，轻轻叹气。
他们沉默着，突然素美说：“我会来送你走的。”看着年轻人惊讶的表情，素美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默默地念“请明年一定要来”。
但其实她真正想着的，是“如果可以的话，请也把我带走吧”。
因为今天一早，妈妈邀请素美一起登了后山。山上是一片白茫茫，妈妈望着远方，说：“爸爸一直叫我要好好照顾你，我又高兴又惊讶，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爸爸一直希望你有个幸福的生活啊。”
听到这句话的素美没说话，她觉得现在心里拥有的，仿佛只有难受。今夜未宿，苦闷、抑郁交集，难以想象自己对一位几乎不可能的男性动了心。
下一个夜晚降临时，素美再次来到那里，年轻人消失了，只有个矮小的女人弓着腰整理着他的摊位。
素美急切地问她是否看到卖苹果的年轻人。
“年轻人？”那个女人从惊讶里恍然大悟，接着笑着说，“哦，他刚送苹果去了。”
“不可能嘛，他不是一个人在守摊吗？”
“现在不是了嘛。”
她笑得像桃一般，脸上是满面的光彩，素美觉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自己缺少的活泼。素美往街的对面望去，那如此熟悉的，是年轻人的影子。
“对不起久等了，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快结婚了呢。”
素美的心一阵疼痛。渐渐的，素美看到他们站在一起面对自己的笑容，素美觉得他们真像，连眼睛和神态都那么像。或许这就是和自己最不同的地方吧？
“最后一天了，麻烦了她来帮我收拾。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
“明年还会来吗？”
“或许不会了，我打算去镇里碰碰运气，毕竟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年轻人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一点责备也没有。
“啊，多谢你一直来陪我说话，还买了我这么多苹果，给了我不少帮助。”年轻人递给素美一袋苹果，“一点心意，请一定接受。”
素美刚要说话，那个女人也往她的手里递来：“我也要送她一袋。”
素美热泪盈眶，看着他们的微笑，自己却一句话说不出来。短短的告别，他们从此分开了。
她大步地走，但比之前更不争气的是，她在转角处又像滑稽的木偶一般倒下。而她转头看过去，却没有人赶过来。年轻人和未婚妻依偎着谈笑着，或许并没有注意到倒下的素美。
素美爬起来，抖掉粘在衣服上的雪，慢慢地往家走。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完）
文=树源（作者简介：人生每一处都有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