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黄】《华沙的眼泪》9

09.

李艺彤没说话，那双漂亮的葡萄眼霍地亮了下，随即逃似的移开视线。再转回来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平淡的叮嘱她早点休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走了。

念头就像洒在春天的种子，风一吹便会无声疯长，枝叶繁茂，她只要等待，该来的一定会来。

而让她学会等待的，是童年漫长的忍耐。

她的母亲告诉她，小孩子少说话，没有大人的允许，不许乱动。

接着，年幼的她很早开始上学，每天司机接送。学校里师生稀少，且一个个冷面高贵，大家都各忙各的，同学们更像是活在孩子身体里的大人，不爱笑不会闹，眉头一皱都透着股深沉的使命感。

缺乏这种使命感的黄婷婷只能愈加乖巧，否则她便是母亲的累赘。

她的家庭结构简单，一家三口，是人们口中的豪门，母亲在外叱咤风云，回家惜字如金，父亲则是个懦弱的男人。同样是优渥家境出身，而他只会挥霍和逃避。每次母亲骂他就酗酒麻痹，醉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像只睡着的树懒，呼噜呼噜睡到天亮再出去喝酒，从不反抗。

有时父亲从沙发上醒来，看到坐在地上观察他的女儿，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洋娃娃，偶尔用宽大的手摸下她的头，英俊而消沉的脸上扯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长大后，看见听到过许多事后，回想起那个家里整日醉卧在沙发上的男人，不禁庆幸，至少她的父亲并不是个暴戾的男人。而那种迷醉的笑容里有多少倦怠，则是遇见华沙后才渐渐明白，有些人生来困于无奈。

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的黄婷婷，拿起一只色泽浓艳的口红，学着母亲熟练的姿态，开始仔细涂抹。

小时候无知的她时常悄悄偷看母亲化妆，那个精美干练的女人，像个对着镜子做实验的科学家，冷静谨慎而且面无表情。

“看什么，以后有你化的日子，”母亲一边涂着口红，一边叹息着说，“妆就是咱们女人的面具，聪明的女人会让面具变成盔甲，化的好，再弱小的女人，也能所向披靡。”

母亲说话时的眼神，仿佛教导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兵，而不是幼稚懵懂的女儿。

她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在外面所向披靡的，但她知道这个女人每天都带着面具。

口红化好了，镜子里的女人盯着她，不苟言笑的样子像极了母亲。

黑色露背长裙下，妖娆的身姿，是夜色里最魅惑的影子。

杯里的红酒，一仰而尽，在寂寞的夜里，只留下残存的唇印。

李艺彤回局里第一件事就是被林队叫到办公室，接受批评。

“李家的投诉信寄到我这了，欺骗家属说有人报案，你知道这有多严重么，”林队的茶杯接满了热水，热气腾腾，遮住了他困惑的表情，“你跟着我干了三年，我了解你，没有原因不会冒险查一起自杀案。但你必须给我个理由，不然我说服不了自己纵容你再这么胡闹下去。”

李艺彤也了解林队，法律是他们最后的底线，不管有什么合理正当理由，滥用私刑都是不可取的。

“死者，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刚参加完她的婚礼，她就..”

看到李艺彤哽咽的表情，林队微微点点头，表示理解，起身走到她身边，厚重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叮咛她。

“案子有疑点是不该放弃，可已经确定为自杀，而且在家属没有异议的情况下，恐怕要先放一放，毕竟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你说呢。”

李艺彤脸色凝重的垂下了头，拳头攥起，又松了。

陆婷终于能出院了，下午李艺彤早早开车到医院，忙前忙后办理出院手续，开后续用药，收拾行李，安排饭局，简直是模范小弟。

倒是把陆婷弄的不好意思了，偷偷跟冯薪朵嘀咕，“这家伙不会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这么殷勤，吓人。”

冯薪朵伸手抚掉陆婷衣领上的头发，了解的说，“她就这股傻劲儿，不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你这次受伤，她是觉着欠你。”

陆婷抿着嘴，说了句心里话，“可我也觉着，欠她..”

对于向冯薪朵表白这件事，陆婷真是犹豫了很久，直到出院前一天才鼓起勇气说出口。从她住院开始，冯薪朵就一直耐心照顾她，其实那会儿她两真没什么，就是偶尔会吃飞醋，但谁都没说破。

这些天过来，陆婷真切的感觉到，冯薪朵对她是喜欢的。虽然这个女人平时冷冷的，话不多，还经常凶她，可要是不喜欢，怎么会一天又一天不嫌累不嫌烦的在这陪她，连一直单恋她的陈佳莹都因为她这股耐心而放弃了。

可陆婷却在表白这件事上迟疑了。一是不想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向她表白，好像拿这点伤要胁人家似的，再就是，她和李艺彤的关系。

发卡知道的话，会对她失望吧，好朋友爱上自己的前女友，而且还是关系亲密的前女友。

“没关系，”冯薪朵接着叠陆婷的衣服，轻描淡写的说。

“反正我决定了和你交往，你要是觉得亏欠发卡，或者有道德压力什么的，”大眼睛一转，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笑容，“那就帮她介绍一个比我还好的女朋友吧，她会很开心的。”

陆婷一听，反应很快的接过话，一脸骄傲的说，“那可不好找，这世界上哪还有比你更好的女朋友了！”

冯薪朵得意的笑着点点头，对妻奴的表现很满意。

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吃一顿，李艺彤知道陆婷喜欢吃火锅，挑遍了全城，找到一家口碑最高的店，虽然价格也最高，不过为了大哥都舍得。

“她刚出院还得忌口，不能吃海鲜，不能吃辣。”一进店冯薪朵就叮嘱李艺彤，陆婷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却小看了李艺彤对陆婷的关心程度。

“放心吧，我特意选的养生锅，为大哥私人订制了一款十全大补锅，”说着，李艺彤趁陆婷不注意，靠近冯薪朵耳边故意逗她，“大哥表白啦，这么心疼..真羡慕大哥呦。”

“后悔呀，来不及了。”冯薪朵很酷的甩甩头发，去拿饮料了。

李艺彤撇撇嘴，心想，真是有女友没朋友。

“大哥，我以果汁代酒，敬你一杯，这些天辛苦你了，发卡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李艺彤举起杯郑重其事的承诺道。

陆婷哭笑不得，说她，“什么鬼啊，肉麻，干杯！”

“我说真的，大哥，以后..你责任重了，遇到事情，千万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不管不顾的往前冲，还是身体要紧，你看朵朵照顾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陆婷的脸刷一下红了，李艺彤说的含蓄，但意思很清楚，得到好朋友的默认，她很欣慰。

冯薪朵故意装傻充愣的说，“我一直都这么瘦。”

“好好好，你最瘦，瘦的快赶上你办公室那具人骨架了。大哥，你可得把她喂肥点，不然晚上搂着她容易做噩梦，干尸，丧尸啊什么的，吓死。”

“哼，”冯薪朵嘴角一歪，神秘兮兮的一边给陆婷夹肉，一边叹气说，“看来刚才往你杯里放的福尔马林，是少了。”

“唔，”李艺彤一个干呕，差点没吐出来。

陆婷也吓的一哆嗦，看了看自己那杯，偷瞄了一眼正在吃肉的冯薪朵，莫名感到刀口疼。之前怎么没发现，冯薪朵还会冷幽默。

“行了，瞅你俩吓的，赶紧吃肉吧，一会儿都老了。”

李艺彤偷偷吐了下舌头， 正等着碗里的肉，却发现一贯给她夹肉的冯薪朵筷子一直往陆婷碗里放，不禁哑然失笑，尴尬的挠挠头。

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呀。

人总得习惯失去，因为没什么人真的离不开你。

她真的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也是真心祝福她们在一起的，可东西吃到嘴里还是干巴巴的，没有味道了。

李艺彤自己夹了满满一碗，边笑边吃，再不多话。偶尔抬头看看对面这对甜如新婚燕尔的情侣，即使早就饱了，还是坚持拖到和她们一起吃完。

因为冯薪朵经常熬夜加班，胃不好，吃饭慢。

吃完饭天都已经黑透了，李艺彤直接把这两人一起送到了陆婷家，帮忙把东西都搬上去后，潇洒的挥挥手就走了。

关上门，陆婷忧虑的问冯薪朵。

“发卡还是有点..不太高兴吧？”

换上拖鞋的冯薪朵环视了一周整间房子，对陆婷的整洁程度，满意的点点头，回答她，“她总得习惯，不过坏人，一定要我来当。”

“有时间我还是跟她好好谈谈吧，我看不了她委屈自己的样子。”

“即使真不高兴她也不会说的，她就这样，心里什么事都憋着，直到自己慢慢想通。”冯薪朵脱下外套，撩了下头发，问陆婷，“赶紧洗个澡吧，一身味儿。你先我先，还是一起？”

离开陆婷家后，李艺彤的车开着开着，就变得漫无目的了。比起难过，更多的是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原来自己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她自私的对已经分手的前女友还有着无耻的占有欲。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在这种失落的情绪里，车不知不觉路过一片小区。李艺彤踩下刹车，这个小区她认识，黄婷婷住在这。

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到这了，于是停好车，看着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她摸出了手机，之前她留过黄婷婷的手机号。可看着手机联系人的名字，她犹豫了。

那天黄婷婷主动跟她告白，她也犹豫了，准确的说，是不知所措，不敢相信。黄婷婷眼睛里的波光，像极了那时的华沙。她的世界里，还会出现一见钟情这种感情吗？

空荡的公寓里，手机铃声突然乍响，刚洗完澡的黄婷婷擦着头发去拿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迅速接通了电话。

“喂..”

“..睡了么？”

“还没，刚洗完澡。”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你家门口，愿意把门打开吗？”

黄婷婷放下手机，端起茶几上的红酒杯，喝了一口。酒精弥漫开来，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了门。

李艺彤垂着头消沉的站在那，听见声音，抬头看向她时眼睛却亮了，和那天听到她告白时一样，闪烁中有种难掩的欲望。

李艺彤慢慢靠近，近到她们的呼吸变得混杂，四目相对，声音低哑的说，“我来的是不是有点晚？”

黄婷婷一步一步，慢慢往里退，李艺彤便跟着她往里走。

“刚刚好..”

她话音未落，李艺彤便封住了她的唇，强势且浓烈，带着欲望的发泄。

漫长的夜里，嫣紫的吻痕代替了孤单的唇印，血液里的酒精成了勾魂的牵引，胶着的身体和寂寞的灵魂交相呼应，在泪汗淋漓中，她看到了自己。

像一条干涸的鱼，沉溺在叫作李艺彤的海里。

她已经很久没有一夜无梦睡到天亮了，醒来时还有人深情凝望。

穿上衣服的李艺彤坐在床边，阳光洒在她的侧脸，眼睛里有着泛着光的海水。她把手伸向衣服下的锁骨，有丝贪婪的来回轻抚上面的吻痕，喃喃自语，“你没走，真好…”

李艺彤附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叫醒她，“起来吃饭吧，是不是饿坏了？”

黄婷婷撅嘴点点头，身体却不愿动，拉着她的手，水濛濛的眼睛里满是央求。于是李艺彤捡起地上的T恤给她套上，抱她到餐厅，给她理顺炸毛的头发，喂她吃甜甜的沙拉。

又是梦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对她这般好，黄婷婷不敢说话，她怕自己醒。

李艺彤，又何尝不是。

一通电话，李艺彤赶回局里了。

黄婷婷走进浴室，看见镜子里那个笑面如嫣对女孩，不禁发问。

你是谁…

“什么情况，出这么多警？”

李艺彤一上车就问，瞄了眼后面跟着的警察，回头时恰好看到陆婷后颈上，一块不大不小的淤紫，下意识的拉了下自己领口。

“闹自杀，小姑娘要跳楼，不多去点人，晚间新闻又要瞎报道了。”

陆婷说完挠了挠脖子，脸有点红。

到达现场后，李艺彤和陆婷来不及整理当事人信息，只知道女孩，叫戚冉。

跑到天台，只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孩正站在高楼边缘徘徊着，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

李艺彤伸开双手，慢慢向她靠近，轻声唤她，“戚冉？”

女孩回头看见有人靠近，本能的往后退，“你是谁，警察？”

“别再动了！”

她的脚已经到了最边上，一阵大点风都可能把瘦弱的她吹下去。

“我是警察，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让我来解决，好吗？”

戚冉无奈的笑着摇摇头，抬起左手，腕部伤痕累累，质问李艺彤，“我想死，你能帮我吗，我爱的人不要我了，你能帮我吗，你什么都做不到的，你只是个警察。”

“那你就值得死吗？因为失恋？背叛？还是抛弃？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想过爱的人吗，他们怎么办，你也要他们伤心绝望吗？”

戚冉无望的流着泪，她不想再多说，高空的太阳也照不亮她心里的阴暗。

女孩倾身后仰，泪水在空中洒下了彩虹的光晕，一条年轻的生命，在李艺彤的呼喊中迅速坠落，身亡。

看着同事带着手套把女孩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一点点扣起来拼好装走时，李艺彤的胃隐隐翻腾，她咬着牙压抑住了。

“这是死者的资料，22岁，实习生，来公司还不到半年，已经联系家属了。这是遇到什么事了，非死不可…”

陆婷惋惜的直砸嘴，李艺彤接过材料，迅速扫了一眼，看到戚冉的公司时，眉头皱了起来。

姓名，戚冉，岗位，实习生，就职于丰贤公司，隶属奉贤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