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引者
接引者
混沌苍凉的时空里，整个世界像倒扣的一个大蛋壳。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没有天上地下之分，没有虚无实际之分。时间在这里似乎都是一个多余的东西。我就在这里接引从那边世界来的人。我并不是什么天使，也不是什么魔鬼，只不过是这边世界的一个小吏，接引那些迷途的灵魂。早已记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所接引的人很特殊，他们都是自己选择从那个世界离开的，也就是他们所说的自杀者。他们跌跌撞撞的撞入这个世界，撞上了我。我并不喜欢这些灵魂，它们看上去像是透明的，大部分不愿意说话。这就给我漫长的接引之路增添了更多的寂寥。
“来这里的时候疼吗？”这是我第一句问的，在不知道接引了多少灵魂之后这句话仍然是我的开场白。
因为相较于正常死亡的人对那边恋恋不舍，我接引的这部分人竟然很多觉得是一种解脱，对那个世界毫无留恋，所以有些人真的是带着愉悦来到这里的。
这种问题不是每次都能得到答案，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只不是为了打发路上的无聊吧。
来到这里的人都被换了一身白袍，领口印有一排数字，这个数字就代表了这个人。没了身份象征，没了阶层标识，就只是一个人而已。
“那边是什么样子的？领导是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问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因为我也没到过那里，在途中我们会遇到下一个接引人员，他们会跟着他继续走下去，而我要折返去接引另一个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边的组织结构是什么样的？最大的领导是谁？会是不是也有政治斗争？”
“这个我不知道”
“你不愿意说？”瘦小男人似乎并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那边很可怕是吗？”
“我说，你死都不怕，还怕那边有什么？”我有点不耐烦。
“是不是没有贵贱之分了？”他仍旧不死心。“也是，选择自己终止生命，就不要.....”他开始自言自语。
“喂，你是为什么想要自杀呢？有什么想不开的？”为了阻止他继续对那边的情况发问，我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失业了....你知道....那边....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要是失业是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瘦小男人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真正把他逼上自杀这条路的真正原因。
我盯着他，虽然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但是那两只浑浊的琉璃色眸子咕噜咕噜转动时反射的光线仍被我捕捉到了。他不想说真话，或者说，他耻于告诉别人他自杀的真正原因。我笑了笑。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漫长旅程中他会告诉我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无聊会催化真相的吐露。于是我闭了嘴，等着他熬不住告诉我。
“我为什么走了这么久都不觉得累？”瘦小男人开始找话和我说。
“你难道还能感受到你的身体吗？”我瞟了一眼他。
“......的确感觉不到了。”瘦小男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痛苦。明明都已经没有感觉了，为什么会痛苦呢？
“其实....”他终于开口了，是忍不了这无始无终的虚空吧。“我以前是一名厅级领导。”他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一身份有些不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那时候一腔热情，想要为人民多做好事，就像我‘以前’一样的人民。哎，谁知道走着走着我就不知道怎么了。被组织赋予了越来越大的权力之后，我就似乎迷失了。初衷早就不记得了，只是利用手里的权力不断地为自己为身边人谋求利益......”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没有接他的话，等着他继续。
“纪检介入调查之后...因为还涉及了....为了保住......。他们把我做了弃子。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里毫无感情，干巴巴的撕扯着我的耳朵。“他们连阶下囚都不让我做，怕我牵连他们。那帮畜生们就用我老婆孩子的性命相要挟，让我自己了断....”他似乎露出了无比痛苦的表情，也有可能我看错了。
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从混沌中向我走来，感觉上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我对这种年纪的孩子天然有一种怜惜，在那边是最好的时光吧。是什么事让他们舍弃了那边的生活？
“来这边的时候疼吗？”
“不疼，相反，像是解脱。”女孩讲话很快，一点不拖泥带水。这种性格的人其实自杀的也不少，人的内心真的很复杂。
“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
“因为无聊啊。”她抢着说道。
“哦?无聊？”这也能成为一个原因。“是不被周围的人理解吗？”
“不是。周围的人根本不理我。我就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女孩并不避讳什么。
“你想要被看见？”
“谁都需要被看见吧？”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似乎并没有想过。被看见，才可以证明一个人的存在。
“我爸爸在外地，回家的时间很少。妈妈每天都很忙，根本不管我。我要是乖乖的他们就根本看不到我。所以我就怎么离经叛道怎么来。当然最离经叛道的就是自杀了，哈哈，不是吗？想到我自杀以后他们的反应，我其实还真的挺开心的，我想看看他们的反映，我能看到吗？”女孩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无邪，我猜。
“我只是个接引，我并不知道你的这些愿望可不可以实现。”我如实说。
“你是天生就是接引吗？还是死后来当的接引？那边是什么样子的？”女孩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我....我似乎只记得我做接引这件事，其他的都不清楚。那边的样子我也不清楚，因为我并没有去过那里。”我如实回答她。
“你是天使吗？”女孩仍然追问我。
“我只知道我的工作是接引。我们没有名字，你们也没有了，看到你白袍上的数字了吗？在这里，那就是我们的全部。”我实话实说。
遇上这种问题特别多的人我是无法应对的。于是我闭上了嘴。接下来都是女孩一个人在讲，讲她的家庭，讲她的学校，讲她自己，讲她喜欢的男孩....我默默听着，一个年轻的生命似乎又重新在我的脑中活了过来，我感受着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欣喜和痛苦，她的愤怒和不甘。
和这个迈左腿递左臂，迈右腿递右臂的男人默默的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忍不住再一次问出刚见面时的那个问题：“那时候，疼吗？”
这个如同球形关节人偶的男人像是刚发现我在他身边似的吓了一跳。长久的震惊过后，他缓慢的开了口：“疼...但是没有发现自己被背叛的时候那么疼。”
“为什么不去杀了背叛你的人却要自杀？”
“我怕....”
“怕什么？你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让你害怕？”接引了这么多人，我也慢慢摸索出了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欢唯唯诺诺性格的人，眼前的这位似乎就是。
“我怕杀了人以后要坐牢....”
“哼，你的命好贱。”我有点看不起这种不敢面对只会用自杀来逃避的人。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男人机械的点着头。“我就是...很没种...”
本想着可能这段旅程就要这么沉默的度过了，没想到人偶男人讲起了他的故事。原来这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男人也曾怀有激情，对生活对朋友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运气的东西，看不到，但是却真切存在，而且对人的影响非常深远。他的确可以算是个倒霉蛋，投什么赔什么，和谁交好被谁背叛，万中无一的倒霉蛋。虽然我觉得这可能与他的胆大但不心细，坦诚但无防备不无关系。我们就这样边翻看着他的人生边在这混沌当中走下去。
又一个接引对象在薄雾中向我走来，虽然都穿着白袍，但是仍然可以看出白袍下的他有一副好皮囊，奶茶般厚重的暮霭中仍然闪闪发光。
“来这里的时候疼吗？”
“相对于压力来说，似乎更像是解脱吧。”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声音很悦耳。
“什么样的压力会让人选择自杀呢？”
“是啊，人都是抗打击的吧。杀不死的能让我更强大。呵呵。”他自嘲的笑了笑。“但是，我被杀死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
“人言可畏，不是虚话。”他欲言又止。
“你做什么了？”
“只是做了普通人也会做的事情，但是，你知道，我是公众人物，舆论的压力有多大你是无法想象的。”他叹了一口气。
我想到了前不久那个因为感觉自己不被看到的女孩子。看来被看到与被很多人看到都可以让一个人选择自杀，又或者说其实做了这么久接引者后我发现，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选择自杀，并没有某个单一的类型的人是自杀群体。
最近突然接引了五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四个男孩，一个女孩。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向谁发问了。那个始终不变的问题也变了样。
“你们？怎么一起？”
“我们是相约自杀的。”一个高个子男孩说。
“哈？” 莫非又是什么邪教组织集体自杀？我心里想着，突然对这几个孩子有些怜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好玩呗。哇！自杀诶，很酷不是吗？”女孩子反问我。
“我并不觉得自杀这件事很酷啊。再说，就是因为好玩就自杀吗？”我突然感觉我有点跟不上这几个孩子的思路。
“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有权处置自己的生命。”另一个胖胖的男孩说。
“我不评价你们的行为，接着说你们是怎么选择这条路的。”我并不想和他们继续争论下去。
“嗯。我们是在一个自杀群里面认识的。”
“看来还真有通过群自杀成功的啊”我对那边世界的事物都都很了解，因为每个我接引的人都会带给我一些那边的信息，很早以前我就听说有自杀倾向的人组了群然后相约自杀，自杀这件事变得不那么私人化了。
“是啊，我们不是都在这了嘛。”
“你们就是从群里面认识然后相约自杀的？”
“对呀，难道不酷吗？”
“你们的家长不知道吧？”
“他们啊，什么都不懂，还什么都要管，一点都不酷.....”就是为了所谓的“酷”就选择自杀？我仍然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发现这可能只是另一种变体的邪教吧，组织者就是教主，而这些孩子就是教众，我用自己熟悉的逻辑解释着。看来这一路是不会寂寞了。
一个老人跛着脚走了过来，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让我不住地想要透过雾瘴看清他的脸孔，但看到的仍是一片模糊。
“来这边的时候疼吗？”例行询问。
“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麻木了吧。”声音也似曾相似。
“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我其实是喝了太多酒....并没有....不过......也算...慢性自杀。”他努力回想着的神情应该也是我熟悉的，虽然我看不真切。
默默地走了很久，他突然开口：“其实我儿子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自杀....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体上的血都快流干了。不知道他怎么下得了手。用美工刀把整个动脉切开，你知道吗，屋子里全是他的血....那个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到：“就算是来到这里，我也忘不了。”
他看过来，透过迷雾，端详的很仔细：“你，很像他...”
“他为什么自杀？”我也有些局促。
“他生意失败，妻子也离开了他，他受不了打击，失败者的称谓似乎对于他来说 太过沉重了。他留下了一封遗书，写的工工整整，就像他一样，对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就算是自杀都会严格执行计划，最后达成目标，哼，是不是很讽刺？”跛脚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时无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毕竟我见过太多种借口把自己送过来，所以对于这种原因也并没有什么惊奇。但是见过这个男人之后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也是通过自杀而来到了这里，那么谁是我的接引？我最终会到哪里？还是我会在这条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天没有地的大蛋壳里循环往复下去？这难道就是我自杀的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