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守丹心且从容
文/云上等风来
一、欲寄彩笺兼尺素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阿素，你好。我是守丹。这个时代，鸿雁传书已经不流行了。但我相信这世上是存在心有灵犀这回事的，所以冒昧来信，希望你原谅我的唐突，假如你真的存在在这个时空，且收到了我的来信。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阿素，我想幻想中的你和这个名字正好相称。我相信在这世间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你在悄悄注视着我，并且和我心灵相通。阿素，古人有白发如新，有倾盖如故，相信你我是后者，只是未得一相逢而已。
今天是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我没有情人，就只好给你这个远方的朋友写信，倘若你收到了，希望可以给我回信。
阿素，人到底不能免俗，为了五斗梁米，弯下七尺之躯。头皮抽筋了一整天，咬着牙上班，越发想念家中的懒人沙发。真想一睡不起，等待醒来一切已经迎刃而解。传说陈抟老祖一睡一千年，我只希望踏踏实实睡上三天三夜就够了。现代女性，不缺金钱，只缺良人和好眠。
阿素，我近来常常想起青春时代，虽然我的青春时代也是平淡如水的一出正剧，只有细微琐碎的细节，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我知道，开始怀旧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老了。大学校园里有条长长的林荫道，合欢花盛开的时候，满树云蒸霞蔚，就像一片浸满蜜糖的花海，空气都是甜蜜的。我还记得当时我从合欢树下走过时，幻想将来有一个男朋友，我要带着他一起牵手走过这条路，告诉他一个少女对于爱情的憧憬。
我还想起大学的某个暑假，和女朋友一起打工，一起同居的日子。那是一幢老式家属楼，楼下有片青翠的竹林，正是盛夏，丽日当空，大风吹过，竹影婆娑，翩翩起舞，如同身着绿罗裙的少女。我们每日经过时总会感慨，路人无暇欣赏，竹子多么寂寞。后来，打工结束，我们收拾行装，行色匆匆，竹林一瞥而过。
我想念那个夏季的大风，那条开满了合欢花的林荫道，那片永远寂寞起舞的竹林，那个骑着单车的少女。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个夏季，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盛夏光年，和女友好好地散步，从每一条我曾经来过的路上缓缓走过，从早晨走到黄昏，也不会厌倦。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甚至当时都是不经意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风吹过的合欢花树和苍翠竹林，寂寞的十八岁。
阿素，今天我看到电梯里，一位白发老妇走进去，一个妙龄少女走出来，多像一出戏剧场景！我想起你，阿素，莫名确信，你该是永远的少女。我忽然想，这世上可有时光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可以回到十八岁的那年夏天。”
守丹放下手中的蓝色钢笔，把几页写满潇洒字体的蓝色信笺小心折好收起。她走进邮局，填了理想城武陵区桃源道三号的地址，寄了一封平邮。
二、怀旧空吟闻笛赋
现在都是网络时代了，很少有人寄信，守丹是唯一的顾客。前台的小姑娘奇怪地看了守丹一眼，耐心地把她的信息输入电脑数据库。
守丹一边百无聊赖地等待，一边环顾四周。相邻的邮政储蓄柜台那儿倒是另外一番景象，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守丹独自怀着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似乎早已消失殆尽的浪漫情怀，格格不入，怅然若失。
三十岁的守丹，现在一个大型商场开了一个铺面，卖女士玉饰和儿童玩具，物美价廉，客似云来。她并不是那种热情似火的商人，相反，她总是微笑，言语可亲，善解人意。顾客们很喜欢她的温柔体贴和进退得体的分寸感，他们说，守丹不像商人，像个朋友。
他们来购物，更多是来聊天，他们倾诉平淡生活的各种烦恼，守丹只是专注倾听，偶尔微笑点头，并不发表意见。守丹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客人们却觉得备受尊重，对守丹的生意多有照拂。
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距离产生美。凡事你布局三分则可，剩下七分要对方细品，你若是说明心意，对方多半心生提防，你不言不语，对方反而双手奉上。人就是这点奇怪，明明想要，却不可说，说出来就着了痕迹，对方就得了意，反而不如你的意。守丹懂得凡事留白的妙处。
她独身。住在一个小公寓里，面积不大，只是没有闲杂人等指点江山，过得舒心畅意。在小小的蜗居，守丹尽可以伸直手脚走来走去，不会碍着谁的道，听着老歌自言自语，不会有那等许由去洗耳，累了把整个身子写成不雅却自在的大字，也不会有谁让她换上正装。
女人要想活得惬意，第一要义是经济独立，没有这一条，其它自由都是纸上谈兵。她活了这么久，只有在小小的公寓房间里，她才是她自己。
守丹的同学中，像她这样大龄单身的并不多见。有位同学，离婚三次，现在已经四婚了，又添了一双儿女，守丹还是独身一人。无论她们的婚姻是否满意，至少是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归宿。她们觉得独身女人到底孤苦伶仃，对形单影只的守丹很是同情。守丹则不以为然，不幸的婚姻远不如独身，起码有个自由身，虽没有享受丈夫疼爱子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也不必受劳心劳力往往得不偿失的辛苦委屈。
女人像男人们一样工作，也应该像男人一样思虑行事，才不必为儿女情长失了本性，伤了元气。守丹还记得《伤逝》中为了一个男人丢盔弃甲的子君，后来死于那方她为爱献身的小小的灶台。家庭温馨时，是温暖的港湾，婚姻不幸时，也可以是凌迟的地狱。鲁迅就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爱情是锦上添花，婚姻更不是必需品，爱自己是女人的第一要务，婚姻不是。
今天是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守丹特意置了许多玫瑰花束，还有图案别致的各色信笺，放上纸笔，顾客可以买了玫瑰，再亲手写上关于爱情的诗句，并列署上两人的名字，像是在一起的仪式。今天的顾客之中，少男少女们居多，他们依偎着，牵着手，当众接吻，毫不避人，反倒是守丹觉得不好意思，忙忙避开目光。
时代在变，人心在变，害羞脸红的慢节奏的古典爱情不适应这个时代了，守丹自叹已是老阿姨了。
三、当时只道是寻常
冷静自持的守丹，感情史却至为简单。她的青春如同一篇散文，只有细碎琐屑的细节，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当时只道是寻常之事，回忆起来却也有隽永的情致，回味不已。
她的初恋发生在初中，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同学们叫他大树。他的一双眼睛实在漂亮，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目光纯净得如同来自森林的小鹿第一次见到人群。因为生得实在漂亮，常被调皮的同学们取笑他像个女孩子，他总是笑笑不说话。他是一个极为温柔的傻大个，腼腆羞涩，温暖内敛，像是毛茸茸的北极熊，总是悄悄出现在她所在的地方，默默陪着她。
他把自己工工整整抄写的各科笔记放在她抽屉里，同时放进去的还有他亲手织的一条玫红色围巾。守丹惊慌地收起礼物，瞥见旁边的他躲闪的眼神和泛红的耳朵。直到放学后，同学们都离开了，他才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守丹也是红着脸，只是认真地点点头。
闲暇的周末，他们在校园里空无一人的白桦林中散步，连手都没有牵过，只是肩并肩，慢慢地走着。他给她唱邓丽君的歌，一遍又一遍，他唱得很动听，只是带点轻微的颤音。
毕业之后，守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送她的围巾她起初还保留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大学期间，守丹遇到了有成。有成文质彬彬，稳重成熟，自有一种谦谦君子之风。他对守丹亦兄亦友，耐心引领她成长，守丹对他充满信赖和感激。后来毕业时，他想在大都市打拼，守丹执意回乡，他没有跟来，只说：“守丹，在这世上，总有一个我在。有事言语，赴汤蹈火。”
那些年，他一直是好朋友，在守丹每次经历困境时施以援手，在守丹有烦恼时会整夜倾听。后来，有成结婚了，守丹自觉断了联系，从此再没有那样耐心的耳朵了。
再后来，守丹也谈过几次短期的恋爱，对方人倒不错，只是没几天就直奔主题，为结婚而恋爱，守丹觉得不合适，就迅速撤离。就这样，一晃多年，蹉跎至今。
守丹不渴望婚姻，但渴望爱情。可越是年长，越难找到爱情的感觉。守丹不由长长叹口气，当时只道是寻常，少女时代的快乐像是花朵，满得溢出来，成人的快乐像是阵风，等不来，捉不到。
守丹还是盼着一场恋爱。那感觉真的美妙，也许恋爱是人类最后的魔法了，可以把平平无奇的日子变得甘之如饴，把平平无奇的人变得举世无双，谁知道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刚好符合守丹的所有想象，也许真会抛下一切和他远走高飞。
守丹剩下最后一支玫瑰，她小心的收起来，叹口气，带回家去。选了一张神秘的蓝色信笺，用潇洒的笔迹写上一行字：“守丹，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悄悄注视着你，你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她笑着对自己说，守丹，情人节快乐，今天你是自己的情人，无可挑剔的完美情人。
四、夜深忽梦少年事
在玫瑰的香气中，守丹很快入睡。她呼吸平缓，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睡得像个婴儿。如愿以偿地，她进入了梦乡。
盛夏季节，正午时分，天空碧蓝如洗，大风平地而起，云朵飞来飞去，院子里五彩缤纷的布匹摇摇欲坠。她还是个少女，长发被风吹得纷乱，坐在一只木盆前，洗一条大红色的毯子。一阵大风吹来，毯子飞到空中，红得触目惊心，像是一面旗帜。她抓住了它，风也抓住了她。风像一条未驯服的巨龙，撒着欢冲向前方。她紧紧抓住风的尾巴，身体轻盈得像羽毛一样飘浮在空中，像流云一样向前滑行。她欢乐极了，心里愉快地和地面上的生活说再见，只希望风不要停下，梦不要醒来。
然后，她看见那片美丽的合欢树下，那片苍翠的竹林旁，有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女正漫不经心地走过。那少女的眉眼和她一模一样，只是明显更为年轻，那是十八岁的守丹！少女背着双肩包，戴着随身听，一边走路一遍哼着歌，自得其乐，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留下来吧，哪怕片刻停留也好！”她拼命向那个少女呼喊，但少女只是从她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存在。在年轻的她看来，她有自己的世界，其它无暇旁顾。
即使在梦中，守丹也记得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这样的美梦并不多。梦中重温旧梦，守丹贪恋不已。
魔毯停了，守丹发觉自己站在一个满是书架的房间，一位穿着白衣的少女正在低头看一本厚厚的书。
“阿素，是你！信收到了吗？可否告诉我，你是谁？”守丹脱口而出，眼前的白衣少女明明初见，却似曾相识，令她有种一见如故的熟悉感。
少女抬头笑道：“守丹，你终于来了。信收到了，感动于你的思慕，特地来见你。你早已猜到了，我是你的理想。因此，我们相见并不容易，我只能在你的梦境之中出现。”
“原来你是真的，我并不孤单。”守丹欣喜不已，“阿素，你在看什么书？”
少女扬扬手中的书，上面空无一字：“守丹，我来告诉你，这本书的名字叫命运。”
“无字天书？阿素请问，三十岁的我可会遇到真爱？何时何地？姓甚名谁？人群之中，如何辨认？”守丹失笑。少女显然在故弄玄虚。
少女很认真地看着守丹，她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当然你会遇到真爱，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至于那人的细节，暂时保密。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他有会笑的眼睛，耐心的耳朵，温暖的大手和宽厚的肩膀。你且从容等待，很快他就会现身。”
“有无可能回到十八岁？那时，我精力充沛，无忧无虑，一切都好，只缺烦恼。那是我的黄金时代，而且美丽的少女相比今天的我似乎更容易赢来爱情。”守丹趁机提出要求。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自一惊，原来她以为自己只是发发牢骚，竟然是真的。这种厌世心理恐怕由来已久，多亏她平日掩饰得体，连自己都给瞒过了。
五、少年安得长少年
少女大笑起来：“守丹，即使你的今天有百般不适，仍然是经过你一步步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努力得来。诸般辛苦委屈苦熬苦捱，才换来些微成绩。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正该敝帚自珍，你真舍得把九九八十一难重头再来经历一遍？”
守丹叹气，即使今天的一切只是鸡肋，她也不甘付诸东流，再小的成绩也是成绩，她辛苦打下的疆域怎么舍得全然放弃，重头再来更是难上加难。
但她内心倦意如潮涌来，只觉心灰意懒，不想勉强自己：“阿素，就做一只缩头缩尾的鸵鸟又如何？人生匆匆百年，顺心恣意一次，十余年也是转瞬即逝，他人奔跑之时，我暂且漫游几步，不会妨碍他人一分一毫。”
回到十八岁！内心有个声音呼唤她回去，像是最初的故乡呼唤疲倦的游子，也许从此萌生斗志，也许就此退隐江湖，那都是后话，眼下她想到的只是那一去不返的十八岁。
少女耐心地劝她：“你念念不忘的十八岁，除了可以挥霍的青春，其他一无所有。你耿耿于怀的，也只是回不去而已，当你真的回到过去，相信我，守丹，你会后悔。年轻人总以为青春时代很长，其实也是转瞬之间。"
守丹喃喃自语：“不，阿素，成年人的时光也是转瞬之间。我十八岁以后的日子，竟是不知不觉之间，飞一样跨入了三十岁，十八岁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可中间的十余年竟似一场大雨，当时怎样的刻骨铭心，而今回忆竟然毫无痕迹，无缘无故一片空白！这是硬邦邦灰扑扑的年龄，坚硬锐利，沉重压抑，仿佛一条长长的隧道，黑暗呼啸而来，我努力奔跑，也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光亮。人前微笑，背后痛哭，各种委屈咬牙咽下，说出来只怕会遭人笑话。成年人的世界不带着保护色，总是会格格不入。我想回到十八岁，那时候我还是我自己，不是众人之中雷同的一个。阿素，我真的倦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长大。”
阿素怜悯地看着她：“守丹，你应该知道，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时间亘古不变，无休无止，无情无欲，人类是宏大时空宇宙的微尘，能奈时光何？时光向前，世界都跟着时光变了模样，何况你是世人之一？为什么不顺流而上，反而逆流而下？如果时光倒流，你身边的一切也随之改变模样，不会和你回忆中的过去完全相同。”
“也许，但青春正因不可复制，才会刻骨铭心。当我十八岁，我总感觉来日方长，大把时间在手，尽可恣意虚掷，怎样的酣畅淋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守丹脸上不自觉浮起梦幻的微笑，“那时我对未来一无所知，却无所畏惧，无比确信世界属于我，所有美好终将属于我！我以为我站在世界的中央，那样玫瑰色的梦幻色彩，谁能说不是我的黄金时代呢！”
“守丹，你忘了时光是魔术师，它会改变一切，你的模样，你的思想，甚至你的记忆。别以为记忆不会说谎，你的过去也许并没有你的现在美好。起码你现在衣食无忧，是一名拥有足够自由的独立女性。而在过去，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而已，你也许会后悔。”少女温柔地提醒。
“即使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守丹定定看着少女，这样回答。
六、犹恐相逢是梦中
少女和守丹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晶亮深邃，像是夜晚无垠的星空，自有一种神秘玄妙而不可抗拒的引力，让人乐于亲近，并沉浸其中。
守丹觉得一阵舒适惬意的倦意袭来，似乎眼前的少女消失了，自己正躺在蜗居温暖的大床上，且身体变得小巧轻盈，如一片羽毛被潮来潮去的海水拂拭，舒适而安泰。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自动敛上，坠入沉沉梦乡。
凉风习习，花香阵阵，守丹舒服地将枕在手臂上的脑袋调转一下方向，却意外地落了空，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长椅上睡着了。
守丹迷惘地坐直了身子，看见脚下的蓝色长裙上落了一朵绯色的落花，色彩像是少女的唇一般，粉嫩而娇媚，针形花瓣整齐地攒集成一簇红缨，形状极像古典仕女手中的团扇，看了让人顿生春意如许的惆怅。
守丹当然认得它，梦中的合欢。她抬起头，一点不错，头顶正是那片灿若烟霞的合欢树！她注视着如梦似幻的满树繁花，呼吸着清新甜美的花香，思绪恍惚成一片迷雾。梦耶？真耶？
“守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果然在这里！让我好找！多年未见，你丝毫未变，还是那个喜欢独自一人神游太空的梦想家。大中午的，其他人都跑图书馆自习室纳凉去了，就你一个躲到这里看花。”一位高个子男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中拿着一把蓝色的遮阳伞，怀中抱着一人高的蓝胖子，那是守丹自幼年就最爱的筑梦机器猫。少年微微侧开身子撑开伞，覆在她的头顶。
他身材比中学时代更加高大，笑容温柔，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不是大树又是谁！少年风尘仆仆，但是眼神纯真热烈，像是见到糖果的孩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守丹按捺住内心的惊喜，不动声色地问他：“大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隔了十多年再见初恋，守丹内心一片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她的心流连不去的地方，无数次梦回魂牵，此刻她终于回来了。
少年说起往事黯然神伤：“守丹，请原谅我当年不辞而别，实在是事出有因。当时祖母重病，我自幼父母离异，和祖母相依为命，感情非比寻常。因担忧祖母，无心读书，就休学回家亲自侍奉。离开得太过匆忙，竟忘了和你告别。后来祖母病愈，我专程回去找你，你竟然不知所踪。这些年，我一直记挂你，常常梦中见你独自在林中漫步，可惜不能真的握你之手。”
守丹听见他的梦境，不由荡气回肠。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如果梦境可以相通，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过去和未来之间，心之所至，携手漫游……她不自觉地走近他。
“前几天我在街头偶遇同学，得知你在这里读书，就想来碰碰运气。还依稀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意提前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来。好在天遂人愿，真的遇见了你。守丹，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十八岁！所有美梦都成真！”他认真地把怀中的蓝胖子递给她，像极了当年忐忑羞涩的模样。
守丹感动地接过胖乎乎的蓝胖子，心里酸酸的，又甜甜的，像是有一棵山楂树在那里开了满树的花。她伸出双臂，给这风尘仆仆的少年一个大大的拥抱：“大树，抱紧我，我需要一个很久很久的拥抱。”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七、梦里不知身是客
少年跋山涉水为她而来。像一只候鸟飞越茫茫群山，他穿越旧时光，千里迢迢，奔她而来，就像奔向一轮永恒温柔等候的月亮。
那是少年心目中的她，守丹深深感动，但她当然没有解释她和那个她之间的些微差别。不必解释，谁会残忍地戳破少男少女的爱情真相：正是如梦似幻的年纪，那爱情原本就是一场幻象，白日里的一场美梦，他们还相信誓言会成真，相信奇迹会发生。
这世间热烈纯真不掺杂质的爱情，只属于少男少女，他们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眼中只有彼此，彼此就是世界。对他们而言，天涯虽远，咫尺可达。
他们像是两片磁石彼此深深吸引，哪怕隔着人海茫茫，也不自觉快步走近，牵起手紧紧相握，不舍得松开。
守丹牵着大树走出人群，学子们嘈杂的声响逐渐远去，终于淡化成遥远的背景。他们携手走在开满合欢花的林荫道上，这悠长悠长的道路一眼望去没有尽头，穿行其间，真有穿梭于时光隧道的错觉。守丹脚步轻盈从容，有身轻如燕之感。她细细碎碎地讲起曾经的憧憬，大树微笑倾听。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斑驳的疏影像是一幅素描。
树下的落红逐渐增多，落英缤纷，如同红雪。她讶异之余有些心惊，时间自顾自地流逝，流水一样不动声色，又一去不回。她隐约有点知道时间的秘密。
忽然想起黛玉葬花所吟唱的诗句“花谢花飞花满天”，她甩甩头，把这个灰蒙蒙的联想抛诸脑后。阳光明晃晃的，像只锐利的眼睛，不能逼视。她一手抚额，遮住眼睛。她的心到底不年轻了，她叹了口气。
路边一排蓝色单车寂寞地立着，不似现在流行的小巧玲珑，尤其大大的铃铛，宽宽的座位，感觉笨拙而踏实。她的心安定下来。她欢呼一声，跑过去。
大树笑着问她：“走了这么久，肯定累了吧？我载你随便逛逛，好吗？”她点点头。大树解锁了一辆单车，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得很方正的纸巾，细心地擦拭干净车子，垫上一片纸巾，扶她坐上后座，又把伞撑开递给她。这么温柔体贴的呵护备至，她心里不由泛起涟漪。
大树骑着单车，在空旷而广阔的道路上载着她飞驰。风把少年的衣服吹得飞起来，车子仿佛飞鸟，飞向更远的过去。守丹闭上眼睛，她陶醉于这风驰电掣的感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守丹快乐地笑了。
车突然停了。“守丹，到了。”大树说。
这是一片合欢树构成的森林。花开如海，香气氤氲，他们仿佛是在云端徜徉。守丹深深地吻这个可爱的少年。然后她挽着他一直奔跑，像是在迷宫里探险。再不奔跑就来不及了，仿佛这是永远了。
但是当她看到落花满地时，她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大树，你看合欢花开得多美，像不像一颗心，你知道吗？每一朵合欢只有一日的花期，我们相聚的日子也是短短的一日。分离是早晚发生的事，我们再留恋，也会到来。我们的眼泪留不住时间的脚步，但是现在，我们还在一起不是吗？今天我们在一起尽情享受此刻的时光，那么我们不会再辜负此刻的你我，此刻的花开，此刻的时光。大树，让我们忘记俗世，只是看花。将来我们分开，我也会记得你。”
八、相视脉脉万重心
守丹做了一个动作，她飞快地吻了少年的嘴唇，然后侧过头去，轻轻咬了少年的左耳，在那里留下轻轻的犬齿印记。
少年的眼睛睁大，脸色通红，嘴角却浮现出洋溢不住的笑意。
是最后告别的时候了。
“大树，你是世上最可爱的男孩子，我爱你。你以后会爱上更好的女孩，也会拥有新的爱情，可惜我不能见证了。祝福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我的北极熊，我的初恋男生。”
她希望少年保持沉默，她给不了他未来。
大树却问：“守丹，你真的要走？既然你相信我爱你，你也说爱我，为什么还要离开？留下来可以吗，为了我？”他的眼睛里有少年特有的执拗和天真。
守丹想，要不要留下来，和这个纯情少年，共享美好青春？当然可以留下来。和他在一起，每一刻都是美好，愉悦的。甚至是疯狂的，因为她心知，每一分钟都是从命运之神的掌中侥幸偷来的，他们的快乐那么欢快，因为它从来都是时光的漏网之鱼。
然后呢，可以和他共享更多秘密吗？他眼中的自己那么完美，又是失而复得的女神，而一旦戳破真相，他会怎样的失望呢！守丹自己都更爱青春时代活泼飞扬的自己，让少年突然见到木讷沉闷的中年守丹，他会被惊吓到吧？破坏少年的美梦是一种罪过。守丹不敢，亦不忍。
守丹抱歉地微微摇头。
少年感到受伤了，他也沉默下来。
他忽然又笑了：“守丹，如果有另外一个我，陪你去你要去的地方，我也会放心些；或者，有另外一个你，留下来陪我，一起经历更多，将会多么快活；又或者，另外一个我，另外一个你，共同生活在一个另一个时空，永远在一起，想想都觉得很好！守丹，我爱你，是真的。但我也知道，你是自由的，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走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守丹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真心。
守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很感动，很抱歉。她再次深深拥抱少年，抚摸他的头发，轻拍他的背，表示安慰。但是，她不打算留下来。
她该告诉少年真相吗？他会失望爱上她，还是终于释怀失去她？她不知道，两种后果她都不想看到。她不喜欢冒险。她只说：“大树，你总有一天会懂得我的苦衷。”当你有一天，也同我一样失去放肆明亮的青春，步入庸碌灰暗的中年，你自会自惭形秽。
“树哥哥，她骗你的！”一个清脆娇憨的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守丹回头看见一个少女风一样地奔跑过来，双肩包被她甩得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
守丹一眼就认出了她。真正一模一样，是如假包换的十八岁的守丹，麻花辫，双肩包，白体恤牛仔裤，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梦幻般的洒脱又迷茫的微笑。
少女冲到守丹面前：“我知道你是谁！”表情是狡黠的。
守丹暗自心惊，不动声色地问：“哦？说说看，我是谁？你又是谁？”
“你就是未来的我，我就是今天的你。你从未来穿越到现在，正是为了寻我。你并不爱树哥哥，你爱的是我，是年轻的你自己。”少女的目光确信而纯真，守丹受不了她的凝视，那纯净的阳光般的直视，温和，专注，清澈，和大树的凝视极其相像，那是年轻的目光。她不由调转头旁顾他方。
她看见大树就站在她们身后。他看看少女，看看守丹，眼睛睁得更大，有点不可置信，又带点悲悯。
渐渐的，少年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守丹心痛得上前一步，大树却后退一步。
“大树，我……”守丹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大树静静地等待着，凝视着她，这个从天而降让他旧梦重圆，此刻却又忽然陌生起来的女孩。
守丹忽而冷静下来。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她保持沉默。有时候，多说多错，不如沉默。沉默自有千言万语，又是一片空白，全看听众的自我解读，但好在沉默有无数种事后补救方式。
她当然知道，少女说的是真相。她当然爱可爱的大树，她更爱不够可爱的自己。大树总是让她感动，惹她爱怜，令她心酸，唯独不能令她心安。大树是她的心动对象，却不是她的最终归宿，她自始自终都心知肚明。
可是，女性哪里有真正的归宿呢？不过是找一个旅伴携手一程，命运兜兜转转，一切瞬息万变，谁有幸运可以终其一生，一直爱得义无反顾，被爱得有恃无恐？不抱希望，便不会失望。这是现代女性的共同命运，拥抱自己独自前行，爱与被爱都不深究，这份独立清醒的悲凉，是幸运，也是不幸。
守丹朝大树点头微笑，沉默着离开。这种时刻，她只有离开。
九、十年踪迹十年心
守丹简直是落荒而逃。
她在拐角处遇到了阿素。
她问：“阿素，大树是你带来的，对不对？”她隐约猜到了大树那么巧合地出现的原因。
白衣少女的目光同样狡黠：“为了圆你的梦，同时也是圆他的梦，一举两得。”
守丹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一直生活在这里？这个时空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活在我的梦境之中？”
“他当然生活在这里，我总不能为了圆你的梦，造一个世界出来，再捏一个和你记忆一模一样的大树出来。我不是女娲娘娘，没那么神通广大。我只是略施小计，让你闯入了他的梦境里。”阿素坦白。
“这对我们的未来会有什么影响？”守丹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取决于你。如果你想留下来，我可以让你走出梦境，走进他的生活，他肯定欣喜若狂。如果不，”阿素摊开双手，“那只是他的一场梦罢了，春梦一去了无痕，当他醒来，他会深深怀念你，然后继续如常生活。别担心，没有谁会为你守身如玉，一生不娶，包括你的大树。”
守丹放下心来。她当然知道，一切美好都有期限，就像邮票，收藏在记忆中偶尔怀念和为此永不恋爱结婚是两回事。她爱大树，但她不会为他单身一辈子，她希望大树也是。
“守丹，真不要回去，再见见你那个小情郎，共度一段好时光？你知道，中年人不会再有力度可以和死亡相比的令你心砰砰直跳的爱情了。那种激情，只属于青春。你既来之，不妨安之。就像观光客来到某处胜地，不刻上某人到此一游的文字，岂不是白跑一趟？”
守丹白她一眼。心里只是悲伤。她也想好好享受这种热烈纯真的恋爱，像是喝烈酒，真很过瘾，不比成年人的恋爱都是蜻蜓点水，大家各有保留，虽不伤筋动骨，可也索然无味。她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简单谈一次年轻的恋爱，自欺欺人不算什么，人家认真投入了，她却不敢更进一步了，仗着年长人家几岁，祸害小朋友，她到底于心不忍。
阿素说：“我知道，你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傻小子，可是又自觉年龄不对等。你如果真确定那个人是他，我当然可以有办法让你们克服年龄的差距，只是凡事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你可以想一想。你们人类不是常说，距离不是问题，年龄不是问题，甚至性别都不是问题吗？以你的浪漫主义，或许接受程度更深一些，物种不是问题，你说不定会爱上一棵树，为什么不可以爱上一个比你小十岁的大树弟弟呢？”
“不，这不是真的爱情。我们彼此相爱，但激情之爱不是爱情。”守丹冷静地说，“他和那个少女才是天生一对，年龄相当，性格相仿，难得步调一致，不必着意付出就可以收获甜蜜的爱情。而我和他，注定要改变很多，我没有立场让他改变，也不愿意改变自我。我做成年人久了，已经懒散成性，无可救药的拖延症患者。”
阿素哑然：“你一定要这么煞风景吗，守丹？你的心真的老了。”
守丹坦然地点头：“对，我承认，你也可以看到，你眼前的守丹，脸是十八岁，心是八十岁，真正身未衰，心先老。”
她慢慢吟哦着：“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阿素长叹了口气。
十、世间安得双全法
守丹不得不面对那道哲学史上的千古难题：我究竟是谁？我来自何方？去向何处？
回到庸碌的中年时代，她必须重新去忍受那种千篇一律的重复千万次的日子，忍受内心或过些日子就会涌起的不快和不甘。
流连在大树的梦境里，她是自由自在的，像漂浮在月球，不必受万有引力的束缚，非得把双脚落在地面上。她在梦中自可顺应心意去享受生活，而不是仅仅活着。她乐不思蜀，不想醒来。但现在，梦的主人要醒来了，她只好离开。
何去何从，守丹？她问自己。你多像那只向隅孑立的蝙蝠，她笑自己。
那是儿时母亲讲过的故事，那是她最自在的幸福时光。兽类和鸟类发生战争，蝙蝠在旁观战，左右为难。有时兽类落败，拉蝙蝠入伙，蝙蝠拒绝，说自己生有羽翼，隶属鸟类。有时鸟类落败，拉蝙蝠入伙，蝙蝠又拒绝，说自己生有爪牙，属于兽类。后来，两派言归于好，井水不犯河水。唯有蝙蝠，躲在黑暗处，不敢见人。
总要做出选择的，人毕竟是人，生的是血肉之躯，吃的是五谷杂粮，穿的是棉麻布匹，住的是钢筋水泥，样样落在实处，总得脚踏实地才踏实。世人都想居在世外桃源，做个方外之人，也只有阿素这样的造梦者才能有这样的运气。
她真的留恋这里的青春，但也不愿意全盘重新来过。青春的光芒当然耀眼，但充满不确定性，她彷徨不定。如果她回到未来，在庸碌的时光里忙碌时，会不会又后悔没有抓住青春的尾巴？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身心皆安处，此事古难全！
阿素见守丹闷闷不乐，不由打趣道：“林妹妹，姐姐带你去逛花园吧？”
这么久了，守丹还不知道阿素的居处还有花园：“我以为你只有一个空旷的书房，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一页，便可故弄玄虚。反正你那天书，我等凡人也看不懂，随你怎么说，都会奉为金口玉言。”
“守丹，我对美女一向容忍度很高，原谅你偶尔发作的小脾气。我是土财主，徒然坐拥百城，可惜胸无点墨，想要骗你这等高人雅士，却被你轻易识破底细。”阿素笑着，不以为忤。
她轻轻打开手头的那本书，于是书房不见了，她们正站在一个不见尽头的花园正中央。
这园子云雾缭绕，花香袭人，行走其间，只觉在海面上漂流，很容易迷失道路。阿素牵着守丹的手，两人一起步入花间。
“好香啊！谁把全世界的香水瓶子全都打破，倾倒在这里！像空气里洒满了蜜糖，清甜清甜的，像——”守丹忍不住俯下身去嗅一朵湿漉漉的玫瑰。
“像初恋的味道。”阿素心有灵犀地接了一句，又笑着看了守丹一眼。
守丹喃喃自语：“说得真好，浓烈，湿润，甘甜，初恋的味道……”
十一、此心安处即吾乡
她注视着那朵玫瑰，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惊讶地叫起来：
“不，这不是玫瑰！阿素，我见过太多的玫瑰，都是重瓣，花朵繁茂，颜色艳丽，像盛装美人。这一朵单瓣且不说，长得还有点丑，这绝不是玫瑰！”
阿素笑着：“守丹，真实的玫瑰是以香久负盛名，而不是它的色泽。你眼前的这朵花确是单瓣，枝叶多刺，但香气浓郁，正是如假包换的玫瑰花。还有一点常识你肯定不知道的，守丹，真正的玫瑰花是结有果实的，小小却饱满的红色果子，玫瑰花并不是徒有虚名啊！可怜你这美女平生所收获的爱情信物，不是玫瑰，却是月季。大朵大朵的，如你所说，像盛装美人，正适合用来送红粉佳人。真实的玫瑰，却乏人问津了。
守丹，世人喜欢月季，却假借玫瑰之名，只是为了取悦爱美的女孩子罢了。莎士比亚说：名字代表什么？我们所称的玫瑰换个名字还是一样芳香。只要有人喜欢，管月季叫玫瑰，又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玫瑰，你觉得它寂寞吗？但无论是否有人欣赏，它的香气依然芬芳。
你看到这朵玫瑰花之时，先惊叹其香气甘甜，又讶异其花叶不美，以至于耿耿于怀。守丹，你所爱的，究竟是玫瑰之名，还是玫瑰本身呢？”阿素状若无意地问她。
守丹蓦然惊醒。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它开花只是它自己要开花，并不因无人欣赏而减损芳香。
做一朵玫瑰，开放出小小的花，呈现锐利的刺，无论身处何方土地，遭遇何人何事，你永远是一朵自由的玫瑰！
求仁得仁，是谓幸福。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发展自身是根本意义，理想爱情是锦上添花。
她不知道留在过去和回到未来哪个选择是对的，但她知道哪个选择是不对的。对于此刻的守丹而言，让她不快乐的选择，就是不对的。
她迟迟不愿意回到庸碌乏味的中年时代，她深知自己的抗拒心理源自深深的厌倦。自世外桃源突然堕入凡尘，她确信自己会不快乐。
世间的诸般幸福形形色色，最难得的便是自己安心。此心安处即吾乡，只要安顿好自己的内心，何处都可为家园。
对于成年人而言，年轻十岁的青春的躯体，发自内心的快乐，真是千金难买的奢侈品，留得一时是一时。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以她的中年人的成熟智慧，一贯的坚忍勤勉，相信在这里，早晚也可以开辟出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像玫瑰花会开出可爱的小小的红果子来。至于新的爱情，她并不奢望，也许有天会来，也许永不，那不再重要了。
守丹于是笑着对阿素说：“为了你的玫瑰园，我想留下来，欢迎吗？”
“求之不得！”阿素了然地笑着回答，“我这就为你沏一杯玫瑰花茶，比初恋还要甘甜的好滋味！”
看着阿素的白色长裙消失在红色的玫瑰花丛中，在空气都洋溢着甜蜜的玫瑰花香里，守丹终于长长地睡去了。
她梦见年十八岁的大树和十八岁的守丹，满面笑容，手拉着手，从盛开的合欢花下向她跑来，然后又笑着边说再见边跑向远方。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但手一直挽着，像一对连体婴儿。
守丹梦里的心还是隐隐作痛，但是她微笑着说：“祝福你们，祝福我们。”
在长长的一生里，她有了青春的容颜，有了成熟的智慧，还有一双勤劳的手，她相信她会有更好的未来。来日方长，她不着急。
十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守丹一觉醒来，她有种直觉，察觉身子有了奇异的变化。也许是因心头的重担卸落，守丹觉得身轻如燕，精力充沛。她伸伸懒腰，踮起脚跟，伸直双臂全力向上，似乎可以够到天空。
像施了魔法似的，守丹眼前的世界变了另外一副崭新的模样：世界分外辽阔，空气格外清新，连玫瑰带刺的叶片在阳光下都有了毛茸茸的质感。
只听阿素笑着说：“重回青春的感觉如何？”她递给守丹一杯玫瑰花茶。
守丹接过。暗红色的花蕾逐渐舒展开来，浓郁的玫瑰清香扑鼻而来。她惬意地呷了一口。
“像小女孩偷偷穿了妈妈的高跟鞋，对着镜子孤芳自赏，又欣喜又忐忑，唯恐被发现，取笑我轻狂。
阿素你看过《西游记》吗？又像孙猴子初次来到人群中，样样觉得新鲜，偷人衣穿，学人吃饭，闹得人人笑他，偏舍不得放手。
身体里有种神秘力量在召唤我，不要贪睡，快去玩耍。”阿素看见她的脸上有她自己不曾发觉的光彩。
“守丹，你的身体已经接受返老还童的事实，你的艺术家的心灵还在徘徊打量。不过这已是进步了。”阿素笑着点头。
“不急。联合国世卫组织提出新的年龄分段：四十四岁以下为青年人。我才十八岁，距离中年还有二十六年的漫长时光，比四分之一个世纪还要长。”守丹不徐不疾地品茶。
阿素目瞪口呆：“这不是我认识的守丹，你简直脱胎换骨，从消极派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逍遥派。凡事不要矫枉过正，切不可得意忘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且享受当下的玫瑰花茶和美好时光。”守丹喝完了茶，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游历人间？”
“我还是喜欢看书。”阿素连忙拒绝，正襟危坐，真的看起书来，不再理睬她。
守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书房。她来到大街上。只见车如流水马如龙，到处人来人往，各式店铺林立，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她像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看一切都觉得新鲜有趣。这烟火人间可爱无比，连游街小贩的叫卖声都格外亲切。她觉得自己回家了。她所深深爱着的俗世啊！
她买了一串草莓糖葫芦。少女唇瓣一样诱人的草莓，裹了糖衣，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她旁若无人地当街吃起来。咬破酥脆的糖壳，酸酸甜甜的果汁溢满口腔，她吃得津津有味。她没有注意到，有人微笑着注视着她。
街角居然有家旧书店！三面墙从地面到高处全堆满了旧书，一面挂满了书法作品。一位老者在摊开的报纸上练习毛笔字，他像一位坐拥书城的富翁。这一切真像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珍宝。
守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不由自主走进去，逐本翻阅，陶醉在纸质书的墨香里。眼看暮色四起，她还舍不得离开。
老板笑着说：“姑娘，书是看不完的。店不会跑掉，明天再来。”
“店是不会跑掉，可书会跑掉。”守丹不情不愿地抱起满怀的旧书，站起身来，准备结账。
有人轻笑一声。
她不好意思地回头。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有一双月牙眼，笑起来眉眼弯弯，酷似《小李飞刀》里的阿飞。他手里也是满满一怀抱的书。
守丹也笑了，少年只觉得暮色笼罩的书店都突然明亮起来。他知道，就是她了。
“吃糖葫芦，像是小孩子吃奶油蛋糕，狼吞虎咽，津津有味。看书倒像猫看鱼儿，恨不得一口吞了。又像姑娘看情郎，脉脉含情。”后来有一天，他笑着说起初见时守丹的样子，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这时，时间已经过去数年，他们事业稳定，感情更佳。
守丹笑着哀叹一声：“我原以为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谁知道某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原以为要等很久很久，没想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