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窗
在幼时记忆里,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东北山城,住上楼房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年轻人结婚后,大多要跟父母、兄弟姊妹住在平房大院里“过渡”几年。父亲家境贫困,92年结婚后一度与母亲住在姥姥姥爷家。姥爷家的大院建在“大山”上,周围有体校训练的大操场、滑雪场,周围交通并不便利,上山下山没有公交线路,有来送人的出租车,也并不常见,遇到急事还要打电话“约”车来,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在大院里经常听到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嘎吱、嘎吱的声音,记得母亲常常埋怨父亲,那一辆破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哪都响。
母亲是家中最小,在大院里分到一间“偏房”,除了姥姥姥爷的主卧,向阳、宽敞的房间优先给先成婚的大舅、二舅和大姨三家。虽然父母的房间格局一般,但紧靠着一片不小的菜畦,倒在炕上便能看到窗外那一排排整齐的韭菜、生菜、大葱,这里也离后院果树园子最近,一开窗,似乎踮脚抬手就能够到满树的李子、沙果、小樱桃和南果梨。单薄的窗户并不隔音,只要醒着总能听到门前屋外一大家子洗衣、做饭、杀鸡和麻将声,儿时的我总觉得这便是世界的全部。直到今天,梦里出现最多的还是那院子、那果树和那嬉笑声,仿佛推开窗户便能回到过去。
97年前后,父亲单位分了一间二居室楼房,在离姥姥姥爷家不远的“山下”。那栋楼房有七层,父亲分到的房子属于“把大山”,在靠最北侧、最边缘的一个5层房间。印象中那栋房子的客厅、阳台、厨房几乎一大半的窗户都靠着一座“垃圾山”,那确实是一座“垃圾山”,积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垃圾,堆得高度已经超过了楼房,并还在不断增高。靠山的房间窗户,冬天冷风呼啸,夏天垃圾臭味熏天,一度是我不听话时,母亲叫我罚站的地方。相比之下,另一侧卧室房间的窗户,对着小区广场,向外延伸到熙熙攘攘的马路,午后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窗子照进房间,我喜欢眯着眼睛,沉浸在万花筒里五彩斑斓的世界。
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每次小学学期开学的清晨。那时天还没有亮,路灯还没有熄灭,从那扇窗子望下去,路上少有的行人夹杂着氤氲的哈气,匆匆赶路。我母亲“有一块花三块”的消费习惯,再加上父亲还要贴补农村亲戚几大姑八大姨,我们家里几乎很长时间没有积蓄。开学又要交学费了,父亲常年在外借调,几乎每次都是母亲清早给姥爷打电话,叫姥爷来家里送学费。姥爷年轻时个子很高,长相英俊,爱好读书,会多国语言,对待亲戚家人朋友属于心善到“傻”的地步,印象里常常莫名觉得姥爷跟周总理很相像。姥爷骑着的自行车上总是少不了给我们几个孩子的礼物——糖葫芦、奶油雪糕、酱牛肉、卤小肠……这一天,我站在窗口远远地就看到姥爷又顶着清晨的寒气下山来送学费,我急忙去给姥爷按开单元楼宇门,打开房门,听着姥爷气喘吁吁地爬楼,喊着:“妈!姥爷来啦!姥爷来送学费啦!”母亲手忙脚乱地到门口接过姥爷的钱,“你妈是有钱买卡西(一种蛋奶小饼干),没钱穿衬衣(东北指内衣)!姥爷嗔怪着母亲,母亲一脸笑嘻嘻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她跟我一样,也是个孩子。
上小学时,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北边的小城,那时候没有高速公路,回趟老家开车要走三四个小时土路,颠簸地难受,让我觉得回老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事实的确如此,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的足记离老家越来越远,到后来离开父母在外求学、如今在离老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成家,回趟老家的难度,已经远不止距离了。
或许是父母早有将我送到更远的省城读书的打算,我在小学时,父母就极力锻炼我的自理能力。第一次过马路,母亲告诉我不要东看西看,紧跟着人群屁股后面走就行;第一次放学回家没带钥匙,母亲从不会心软早下班回家,我要么坐在楼梯口漫无目的等,要么找个小卖店借把椅子边等边写作业,总之要为自己的粗心负责……从2000年小学2年级就被安排了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小提琴、英语、奥数、计算机,少有时间能在窗口发一会呆,更多的时候是站在窗边,看补课学校的班车是不是快到楼下了,预估需要以多块的速度下楼才不至于让司机师傅等太久。
在2000年初,家长对孩子应试教育的投入还没有太过关注,我的父母属于比较早意识到这一点,并提前为我的发展做了长远的规划。小学毕业后,我从小镇考入省城重点初中,那是一所全国知名的中学,在很多人看来迈进她的校门,就等于走向了重点大学。 12岁的我当时并没有太多概念,只是觉得这样是对的好的,却不曾想这个选择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从那以后,我被迫要早早独立、不依赖父母,适应新的环境,要在一群非常优秀的同龄人当中摔打,要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告诉自己不能虚度这几年的光阴。我的睡眠越来越少,心思越来越重,想念父母、学业压力、激烈竞争……一度让我觉得人生似乎就浓缩在那中学几年,未来看不到边际。父母从每周一次坐车来看我,到每月一次,最后到我放假再回家,间隔越来越长,我越发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候,我很怕望向窗外的路。短暂的相聚之后,站在楼上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感觉这一切都太苦了。我常常想,这路绵延着父母无私的付出,又承载着我心里那个重重的梦;这样的路,何时才是尽头……
我还是幸运的,历尽千辛终于让那条路没有辜负时光。2010年,我考入北京大学。我想如果不是12岁的那一次艰难抉择和举全家心血的投入,可能又是另一个人生吧。在北大的6年,更加深刻地塑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她教我打开世界的大门,让我看到了天外有天,给予我坚定的信念和勇气,去做一个有价值的大写的人。北大的窗子从此牢牢刻在我的心里,即使身处黑暗,也总会握有一束阳光。
如今的我,成家立业,在北京生活已有12年,这年头已经开始超过故乡度过的日子。住在远离故土的楼房里,窗外再也没有故乡的气息,母亲的故去也使我的窗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而繁忙的工作几乎使我没有功夫顾得上再望向窗外。我想,从今往后,这窗子可能于我再难有特殊含义,但对于远在故乡的父亲而言,可能又是一种别样的思绪。因疫情我已有近3年没能回到老家,父亲每个节假日都要好好把家里收拾一番,告诉我他又把窗子擦得晶莹透亮,窗台我喜欢的小花又开了,窗外的小菜园我说很甜的蓝莓,又结了一串又一串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