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盛放记忆的容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博|猫妖联合主题征文第三期之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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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红砖房建在一片荒野上,据说挖地基之前,父亲拿着铡刀将粗大坚硬的野草清除。一些比人还高的灌木,需用锯子锯断枝干,再用铁锹把根挖出来。土地之下,根像是一只只手,攥紧了泥土,父亲用鞋底狠狠地跺铁锹,一下、两下……直到松动,才可以将它们取出。最大的那棵树根后被安置在客东南角,几年下来,干枯了,边缘有风化的裂纹。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它时,以为是它抓住了房子。若非如此的话,房子早就飘走了。
红砖房里的人们,搬来生活用品。瓷砖被水泥粘在地面。一面大镜子,固定在客厅西墙。白色的电扇,悬挂于屋顶正中央。沙发,茶几,双人床,课桌,一架有着圆圆镜子的梳妆台,餐桌,煤气罐,都摆了进去。房子像是一块空心大磁铁,将它们像铁屑一样,吸进了肚子里。而屋内凉飕飕的野风,并没有因而立即消失,它是在生活由慢到快运转起来之后,才渐渐退去的。人们拧开电扇开关,按下电视机左下角的按钮,拉下灯绳。电视机传出声音,煮饭声,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窃窃私语,尖声争吵,在房间角落亲吻彼此的身体,摩擦声,走路时尘埃从脚底升起,毛衣在头发上流出火星,房顶的灯洒落一地稀薄的白光……人们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温暖,以为自己改变了空气的温度和纹理,远离了无边际的空间。但当他们站在屋顶上,俯视被薄薄一片红砖隔开的房子与荒野时,会感到红砖房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盒子。当他们劈斩房后的灌木丛,看到树枝爪牙一样曲折,向上生长,攥住墙壁,根茎往地面之下扩张,才体会到荒野仍在近处张开嘴巴,企图再次将它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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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红砖房里出生。但当我拥有记忆时,已经六岁了。那时,我睁开眼,看到了睡在身侧的奶奶。她的嘴角旁边有两道深深的皱纹,脖子皱巴巴的皮肤,延伸至锁骨,像被抻平的塑料布。我转过身,发现墙壁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洞里嵌入一块绿色玻璃,被几根铁条固定。左手边贴着拼音字母表,动物一览表,还有美少女战士的贴画,水冰月额头中央的弯月闪闪发光。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觉那里光秃秃的。房屋一角有一个枣红色的脸盆架,木杆上搭着粉白毛巾,旁边的立柜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也许屋子里有老鼠在撞击它的腿。有一扇贴着穿衣镜的柜门没关严,随着门缝里溜进来的风摇摆,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浮动的发丝。我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正在床、柜子、地板、以及玻璃和镜子的浪尖上漂流。另一些时候又觉得,自己的四肢被拉到地面之下,遨游于泥土之中,像草根,蚯蚓一样,托起了房屋。最初的那些年,房子在我的脑海里,是以各种各样奇异的方式存在的。
穿好衣服后,我来到了院子里,铺满院落的水泥砖被撬开了几块,泥土里种着丝瓜、葡萄。藤蔓搭在竹架上,延展开,夜晚有星星与它们的触角相互碰撞。我也像一株枝蔓,会飞,张开双臂游来荡去,我不知道自己与植物的分别,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也有年轮,叶子,也能用长长的绳索拴住竹架,倒悬在半空中荡秋千。我的眼睛里抛洒出许多种子,它们钻进家具电器地板的缝隙里,生根发芽。我想种子是灵魂,在很久以后,山,石,树木,会从那儿冒出头来,长大,冲破边界,在狭窄的房屋里,爆炸,而后,砖块碎裂坍塌。
我钻进一个个门洞,用鼻子嗅墙壁上石灰的气味,让一股清凉刺向心脏。我扑向母亲的床,席梦思床垫散发出落叶的味道。坐在院子里剥花生的奶奶,从一个五颜六色的篮子里,取出粘着泥土的花生壳,它们的根须长长的,缠绕在一起。她每剥开一颗豆子,都会投进不锈钢盆中,传来“叮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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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我搬出了红砖房。但未来的日子里,我总会于一个个瞬间回到那里。尽管记忆已成碎片,很难拼凑完整。
有的时候,记忆像水流一样注满了院落,我化身为一条鱼。眼前的人与物变得扭曲,反射出一层脆弱的光亮,随时都要化开了。一根悬浮在地面之上几公分处的,儿时被弄丢的绿色水彩笔,在缓慢地穿梭。当时,我常因塑料壳子里缺失的那一角而感到伤心。我攥住了它,那个跪在地上,在床底下,沙发底下,柜子底下寻觅水彩笔的女孩重新注满了我的身体,她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一次次失败后,站在奶奶面前嚎啕大哭,膝盖处沾满灰尘,磨得很薄。我的左侧眼角有一根头发,长长的,白色的,是我帮母亲拔下来的那根。当时我将它随手丢在了黄昏时分墙角的阴影中,轻飘飘的,没有声音。奶奶的手杖斜倚着,皱巴巴的两只手叠在一起,扶着它。她的脸庞溶解了,看不清,但两颗瞳孔非常清晰,将身体连缀一处。我抓住手杖,望向她的眼睛,它们折射着穿透水面的阳光,将暗淡的液体照亮,璀璨的射线映在墙面、树梢上,点燃了叶片脉络,在细若游丝的植物骨骼中描摹,我的身体仿佛在与最细微的东西交流,直到我忘记了自己的位置,以为时间已经凝固,过去和现在,想象和现实混溶一处。然后我摆动鱼尾,冲破水面,在双人床上醒来。
还有些时候,我没有成为一尾鱼,在记忆水的质地里滑行,而只是当它是一个箱子。我抱着它坐在地板上,摆弄里面的小马扎,不锈钢盆,一摞被子上覆盖着一条印满落叶的床单,还有散落底部着小玩意儿,水彩笔,杯子,皮筋……我将手伸进不存在的空间里,捞出什么,看一眼,又放回去,它们缀着模模糊糊的影子,眼泪和笑声,一齐从箱子里钻出来。我的手掌感觉到的重量,似有若无,无比虚幻,我觉得它们正在溜走,或者膨胀,像一瓶药水,一个深水炸弹,荡过来荡过去,颜色不断加深,炸毁。乱糟糟的,毫无规律。
我总是想念着它的,于是不得不在记忆的夹缝中流窜,一秒钟过去,就从这一处跳转至下一处。它有着不同的形态,黑夜中的河流,大大的箱子。我包裹着它们,也被它们包裹,心很重,几乎要将身体拉往地面之下,掩埋在泥土中,那里有因父亲挖走了树根,而充满空隙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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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母亲去了南方城市,据说那里有一个小她十岁的男人在等她。临走前她卖掉了所有房产,将钱存进银行卡里,全部带走。只留下了废弃已久的红砖房,交由我打理居住。我开着租来的卡车,手心的汗液浸湿了小小的铁钥匙,向房子开过去。当我拐进狭窄的巷子里时,看到的是与过去几乎一模一样的,直上直下,坚硬的墙壁,它们没有扭曲,变得脆弱易碎。顺着砖缝长出的杂草正在慢条斯理地侵蚀着地面,但远未形成波涛汹涌的,淹没一切的样子。我拧开锁,推门,“吱”的一声,眼前是串满整个院子的荆棘、拉拉秧、落叶,有些已经腐坏。香椿树树冠吞没了太阳,院内爬满树枝的影子。葡萄藤和丝瓜藤长得粗大遒劲。搭在房檐上的竹架断裂开,有些荡在半空中,有些碎在地上。我踩着它们走过去,杂草,竹片,毛茸茸的刺剐过了脚踝。随着落地时的震动,许多小虫子冒出来,海浪一样,一只蚰蜒缠住了我的小拇指,我狠狠跺一下脚,甩掉了它。
推开一扇门,我看到了那个不锈钢盆子,过去,豆子扔进去“叮咚”“叮咚”的声音总在夜里敲打着我的耳膜。盆子里沾满灰尘,枯枝败叶在盆中悬浮着。我拿起它,看到被覆盖多年的石灰地面颜色变得很深,像洞穴,洞口长出一圈绿苔。我推开木头门,想把它堆在院子中央。没想到中途被绊了一下,一件曾发生在冬天的事撞进了我的脑海。奶奶摔了一跤,骨折了,我跑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她在月光中闪烁的发丝,上半身轻轻向后窄着,发出断续的呜咽。后来,她被父亲背到了临近的医院,又被轮椅推回来,进门时,我正在院子里玩玻璃球,耳边响起那个熟悉的苍老声音:院子里冷。从那之后,奶奶将皱巴巴的手交给一根拐杖,每天扶着它走来走去,活动范围变得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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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生活费里拿出一部分购买工具,企图让它重新活泛起来。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将会经历一段怎样的旅程。在一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大概会不时地撞上小时候的自己,过去的父亲,母亲,就像我拿着不锈钢盆推开弹簧门时,撞到了那幅画面那样。我会与自己的回忆变得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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铲子,锤子,锯子,水泥,除草剂,杀虫剂等等。我用这些用具将地面上乱糟糟的拉拉秧用大号剪刀切断。有一根很粗的叶梗花了足足五分钟,汁液沾满手指,我凑过去闻,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鼻孔钻进去,拉扯到喉咙,又苦又涩,我干呕了几次。站在房檐上,我用脚狠狠地踢腐坏的葡萄架,换上新的。过去,我与父亲分别站在西屋和东屋的房顶,将长长的竹子搭在房檐上。现在它们被我踹了下去,在杂草上断开。之后我找来了大号塑料袋,将杂草、竹片塞进去,有些黑黝黝的虫子,在叶片之间穿行,不时地掠过我的手背,胳膊。儿时拿着冰棒木棍逗蚂蚁玩时,黑色的小蚂蚁也是这样掠过我的手背。
我将五个装满落叶和竹片的袋子鼓囊囊堆积在木头门旁边,敞着门走了出去,我想去借一辆三轮车,将它们运往五公里外的荒地,丢弃。走到第一条巷子的尽头时,我看到墙角站着一个小女孩,正在吃一片果丹皮,两根辫子耷拉在肩膀上,有些不安,眼睛不敢看我。经过之后再次回头看,她已经消失了。此时我的右手边是一扇枣红色的铁门,门里有一条狗在汪汪乱叫。可当我仔细听时,声音便没了踪迹,我看着铁门与地面连接处的缝隙,厚厚一层灰尘,杂草从门缝处扎出来。已久无人居住了。再往前,我撞到了母亲,手里提着一条鲤鱼,正在甩动尾巴。一路淅淅沥沥的血水,钉子一样固定在地面上。我的两只手也变成了鱼鳍,想攥住母亲的手,却只能滑过她的肩膀……最后,我看到了一扇黑色的铁门,敞着,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墙根处放一个脸盆架,架子上的塑料脸盆里有半盆水。在这片几乎已废弃,尘埃的胶片锁住了过往景象的红砖房里,它的真实反而显得虚假陌生。我推门进去,看到一个男生正在往自行车带里打气,他抬头看看我,没问我是谁,只是说,你来干嘛。我告诉他我整理旧房子的事情,他点点头,说这一片常常搬来一些人,把本已荒废的房子打扫干净,搬进去生活。他透露出他是摄影师兼职歌手,写点儿民谣,并答应周末来找我,帮我将垃圾运出房子。我问他小时候也在这里生活吗,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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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开始修理池子上方的水龙头,它被铁锈裹满。我用钳子将它拧了下来,锈片掉落在池子里蒙尘的香椿树叶上,水喷洒了满身。修好水管后,我将一片毛巾丢在盛满水的红色塑料桶里,提进了房间,擦拭地面和桌子,水很快被染成黑色,我将它泼进院子,污水渗入砖缝,腐烂的叶子味,泥土味,漫上来。然后我再接满一桶水,继续跪在昏暗的吊灯下擦呀擦的。我想当我洗干净屋子内部的时候,屋子外部就会灌满水,成为一个大水缸,我一推开门,便可以漂浮于它的表面,像那块毛巾一样。当我终于清理干净最后一条细细长长的灰尘痕迹,躺在地板上,眼睛正对着边缘黑黢黢的电扇叶片,我感到小女孩的脚尖正磕着我的头顶,她手里捏着一根绿豆冰棒,送进嘴巴,吸吮,吞咽,雪糕越来越细,舌头渐渐变成绿色。坐在角落藤椅上闭目养神的爷爷,棉拖鞋底上粘着橙黄色落叶,头顶有一缕白烟。冬天,他常戴一顶毛呢帽,每当从街上回到房间,摘掉帽子时,头顶便会冒出一缕白烟。现在那缕烟成为了他的一部分。那面巨大的镜子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了,拿刷子刷也无济于事,只能照出模糊的轮廓。而身侧小女孩正盯着它仔细地观察自己,把耷拉着的眼皮撑开,塌鼻梁往中间挤,嘴唇扁在一起,挤出一个微笑,再沮丧地垂下去。我怎么这么丑。当时的她日复一日地苦恼着,度过了漫长的童年。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关掉灯,在黑暗中找到一条熟悉的通道,爬上了床。母亲的侧脸出现在我的身旁,她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钻进耳朵,最终汇聚成那一句电话听筒里的,我要走了。然后,她被无数的影子覆盖。它们从地面上升腾起来,在周遭浮动,我以为母亲不过是那些影子的一部分,我也不过是那些影子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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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他来了。骑着一辆三轮车。他将几袋树叶放进车兜,让我和他并排坐在驾驶座上。窄窄的巷子里,那些松动的板砖在车轮下发出“砰砰”的响声。他突然开口,你记不记得,小时候,这片的小男孩都爱玩四驱车,五颜六色的,在石灰板砖上跑,有时候能被弹起来老高,磕在墙上,缺个轮子缺个边角,还继续玩儿。你记不记得。我说我没有玩过四驱车,不过一定看到过,穿跨栏背心的光头男孩,追着车跑,一边大喊大叫,跑!跑!绕过去!超过它!他哈哈大笑,说他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当时正绕过巷子的拐角,墙壁背后,一个小男孩捧着四驱车,盯着我。车一边开过去,我一边扭动脖子,望着他,直到拐过下一个墙角,被切断视线。
我们穿过两面红砖墙之间狭窄的甬道,把三轮车挤进了一片荒野。他看起来有些兴奋,卸下塑料袋时用力扯了一把,拉拉秧先是向上弹起,之后哗啦啦坠落。他神经质地扯拽着,嘴巴里念念有词,真扎手啊,这叶子能吃吗,你家多久没人住了……并突然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叶子上,朝我哈哈大笑。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小时候也这么玩,把叶子扯来扯去的,揉成一大团,抱在怀里,大喊大叫着攻击别的男孩。你听过男孩子在一起玩闹的声音吗?他问我。那声音就好像,要将空间压缩成一条缝,特别疯狂。你听过吗。我告诉他,我和小女孩手拉手回家的路上,听到从他们中央传来的嘈杂声时,都会捂住耳朵,并觉得他们非常讨厌。开着三轮车回去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男孩,只不过他手里的四驱车换成了泥巴和烂树叶,也不再盯着我看,而是仰着头大叫,声音尖利刺耳,在身体一旁划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几乎将我吸入其中。于是我转头抓紧了身边男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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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我回了家,推开木头门之后,在两个地方做了停留,一个是水泥做的池子,他笑着说现在不常见这种绿头苍蝇颜色的龙头了。我告诉他那是我在西街的五金店买来的,拧紧的时候,余留的水滴会哩哩啦啦往下掉,映着红砖墙,像一个个小小的宇宙。他转过头,说自己以前喜欢窄着头在这样的水管下接水喝,水柱从嘴角一侧灌进去,拐个弯顺着喉咙咽进肚子里。然后恶作剧一般,用食指堵住水管,抠出一滴滴水滴,再用指甲缝接住。另一个让他停留的地方,是那面镜子,他在倒影里看看自己,又看看我。说他的母亲也在房子里装上了这样一面大镜子,他觉得那是最好的装饰品了,可以将房间放大两倍。他问我:你脱光衣服以后,会在那儿观察自己吗?然后转过身抱住了我,把手沿着我的衣服下摆伸进去,我没有抗拒,但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做爱的念头,我想与他分享更多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我们相似的回忆。
可我也隐约明白,我们的关系需要性的滋养,我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坐在一起聊起过去的事。总而言之,在我看来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只是相处之中的一个小点缀。我需要沿着他设想的故事线索向前走,才能躲在角落向他询问我所想要的答案。不过那晚我动用了一点点手段,没有让他那么轻易地得逞。我告诉他自己正处于排卵期,且家里没有避孕套。其实在我的床头柜里,有三盒避孕套。于是他只好抓着我的左手,让我感受他的热量。他离开的时候,我将那架黑黝黝的电扇指给他看,暗示下一次见面的日期。可他很久没有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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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就好了。他会举着一架可折叠的梯子从门扇里钻进来,撑开摆在电扇下方,爬到第三级,然一只胳膊伸向电扇,一只手伸向我,接住我递过去的改锥,钳子,螺丝钉。我帮他扶住梯子的两侧,他卸下电扇叶片后,递给我,让我摆在地上,之后,他抱着它们去门外的池子旁,用洗洁精刷洗干净。那时天色已暗下来了,他的衬衫贴在背上,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滴着水的叶片,眼前是他将头沉向水池的侧脸,涂抹着墙上忽明忽灭的灯泡发出的黄光,在我的眼睛里闪烁熄灭,消失不见。我想我愿意用我的全部,换回那个清洗电扇的父亲,那张侧脸。重现一次,在我的眼前。
可他很早就死了。他走的那天我正在外地求学,手边摆着书本,草稿纸,当我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将书合上,盖上笔帽,将它们塞进手提袋里。我当时没有哭,直到第三天,听说父亲已经下葬,才躺在宿舍的床板上泪如雨下。他不会回来为我擦洗电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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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习惯于在当下与过去之间来回穿梭,与许许多多身影相处,碰触它们,注视着它们。我抚摸小女孩的头发,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她把手背伸到我鼻子底下,是牛奶护手霜。我每天都会出门去,去图书馆,讲台,公园里,和很多人见面,聊天,每当那时候,我想着房子,都越发觉得它像极了一个容器,里面有一个活动的小人,用手掌拨来拨去的,想将记忆深处那些被遗忘的东西翻搅出来,拿在手里观摩,再丢掉。我本想将它们收藏在一个玻璃瓶里面,可瓶子都太小了。也想过将它们诉诸笔端,但每次描述都将细腻和丰富变为生硬粗糙。比如,我不想要将母亲描述成一个抱着塑料盆洗衣服的女人,也不想写餐桌上的一道道菜,还有奶奶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这些无关痛痒的描写是一把锋利的斧头,将生动鲜活,细枝末节的部分,全部砍去,让我在下一次看到母亲的时候,无法在她的声线中感受如同尘埃一般弥漫的事物。我并不想要这样。真正的东西,记忆也好,爱也好,只是一瞬间的苦涩滋味也好,都是复杂的,千变万化,不能用又大又硬的石块将在天空中徜徉的它们投落,再搜集一地的尸体。我的记忆不是一座座墓碑,它一直活着,那些消逝的影像,会一直根根血管分明地,呼吸的轻重都被我觉察地,存在于我的身旁。
总有一天,我会乘坐一个热气球,飘到房子上空。在几百米的高空,它变得小小的,真的像一个纸盒子,左侧插着一株细细的树苗,枝叶可以忽略不计,覆盖在房顶上空的藤蔓薄如蝉翼。我想象自己从高空坠落,一点点地靠近它,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大,纹理越来越清晰,风摩擦着耳廓,嘴巴里灌满云朵,我会感到眩晕,然后父亲母亲和自己的身影便飘进了那里,随时都会升腾起来的东西将它填满,房子因此摇摇晃晃。树根在墙角攥紧,它才不至溃散。头朝下落地的一瞬,我犹如一根铁钉钉进了院子中央,泥土塌陷,墙壁朝向我倾斜,树干折断了,家具、电器、小玩意儿们都滑了过来……我们一起溜进地表之下,留下一片空地,被野风荒草重新铺满,侵占。那时,记忆将随它的容器一同隐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