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故事: 我家有不曾荒废的时光
姥爷91岁高龄,六十年党龄,在国庆前夕,收到了一枚国务院颁发的“床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我并没有亲见姥爷收到纪念章的场景,想来那场面一定很高光,姥爷一定也很自豪。当我回家探亲时终于看到那枚闪亮的纪念章,心头的震憾和骄傲,让我对姥爷的敬爱又多了一层。
姥爷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知道。不过,从姥爷这里开始,勤俭敬业的精神便成为我们家人的人生准则。
在妈妈眼里,姥爷年轻时是个很严厉的人,他克己、勤俭、敬业,要求子孙们也同样不准放纵、奢靡。姥爷的家,是有些旧式家庭的威严,却不沉闷。两位舅舅都是有些经历的干部,回到家仍要守着不准奇装异服、不准醉酒、不准购置奢侈品的规距。老妈和两位姨都是在自己家里说了算的,但回到姥爷家,也要规规距距听姥爷训话。
姥爷是拨乱反正时,回了城的知青。他正直善良,从无不满与怨怼。在那个一究二白的年代,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迫切需要改良粮食品种。姥爷作为农科所的科研人员,像袁隆平一样,为了培育新一代玉米和小麦种子奉献了毕生精力。他常年钻进田间地头,亲自播种、浇水、收割。得知海南的气候更适宜培育种子,他经常在海南一呆就是一年,亲自观察庄稼长势,不断改良庄稼品种。那时的姥爷晒得又黑又瘦,与我所认识的姥爷的形象完全不同。
其实,我小时候对姥爷的印象是极模糊的,甚至并不清楚我有没有姥爷家这门亲戚。妈妈是姥爷五个子女中年龄最长,在姥爷回城时,她已结婚生子。妈妈为了爱护自己的小家和孩子要求留在农村,姥爷无奈之下便带了另外四个子女回了城。那时的几百公里,是那样遥远。所以我的儿时,逢年过节串亲戚,只有姑姥爷这些亲戚,并没有见过姥姥姥爷的。我曾经很郁闷,为什么自己没有姥姥疼爱。后来在我家堂屋最显眼的位置,多了一张姥爷的照片。他手握几枚硕大的麦穗,将晒得黢黑的一张脸,扬在阳光里,使得晶莹且洁白的牙齿,在脸上闪着自信睿智的亮光。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交通不便,阻隔了我与我的姥爷。姥爷用隔三差五捎回些海南的特产,表达着他对我们的爱。后来,他从农科所转寄回来的小麦和玉米种子,在田里的长势轰动四邻八乡,闻讯而来置换种子的乡亲,将我家丰收的小麦、玉米一抢而空,成为当地传奇。我懵懂间第一次体会姥爷带给我的自豪感。那些年,姥爷心疼妈妈吃尽农村的苦,尽力帮助我们改善生活,不远几百公里,给妈妈送煤球和衣物。看到舅舅借来的满载生活用品的大卡车停在路口,受到全村人的瞩目,小小的我,那种蹦跳的骄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也再一次被姥爷的关爱感动。
待有机会跟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时,我已经上了初中。每日放了学,我有一项固定的功课,就是为姥姥姥爷读书读报。姥爷很慈祥,并不讲大道理,偶尔会在我面前夸奖只上过一年学的老妈,竟能将字写得很工整,将信写得生情并茂。姥爷如此难得的赞誉,让四十多岁的妈妈像拿到糖果的孩子一样,着实乐了好一阵子。
老妈也是个性要强、勤俭生活的典范。我小时候最深的记忆,是馋水果。兄妹四人分一颗小苹果,常常馋到盯着邻家孩子手里的苹果流口水。那种不满足,激励了我前进的脚步,让我立志要走出农村。我们当时以为的贫瘠生活,在长大后终于知道,并不是我们吃不起,那是老妈刻意造成的。老爸的同行们,都盖起了楼,能随意吃起水果,我们当然并不差。可是只有老妈极尽节俭之能事,从未给过我们充裕的物质享受,而将生活的重心放在我们的学业上。姐姐不要衣服,却要一本《中学生》杂志。在那个年代,订阅一本杂志,是无比奢侈的事情,老妈支持了。哥哥逃学,被老妈用柳条抽得满地打滚,所以当同龄的小伙儿结婚生子时,哥哥在追寻他的大学梦想。我从小独立,学习从不用老妈操心,但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妈,一直支持着我可以走得更远。妹妹没有主见,却也被老妈送入职专,早早地就了业。如今,老妈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将子女全部送进公职单位的家庭。四个子女,四座城,她乐得各处走走,把我们当做骄傲。
其实,老妈,也是我们的骄傲。
也许是姥爷推崇学以致用的家学,深深影响着老妈,老妈一向不服输的个性,被村里德高望众的老辈,称为“穆桂英”。老妈要强,种地要种出最好的庄稼,她扶犁、播种、扬场、赶牲口样样精通。她能绣花,绣出的枕头样子,被邻居争相效仿。她能做鞋,做出的虎头鞋,排成队伍送给所有亲戚家的孩子们。她没文化,写出的信件却得到姥爷赞赏。她会中医经络按摩,甚至救了自己犯心脏病的舅舅。她会做饭,包子花卷烩面片,做出新花样是她刷抖音的目的。这是一个全能老太太,不服输不落伍的老太太。
我们兄妹四人中,我是被老妈影响最深的那一个,虽年及四十,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写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后,业余仍在学心理学,学中医学,学摄影。我像一只陀螺,在不断追求中逍遥,在拓展知识的路上高速旋转。我也希望历练成能多几道杠的斜杠青年,在时代的大潮里,更加游刃有余。我骨子里那份不服输的劲头,是从小对老妈处世的耳濡目染,也是老妈坚忍不拔个性的延伸。
其实说到从老妈身上汲取营养,除了我们兄妹,也还有孙辈。我家儿子从两三岁被奶奶养着时,娇纵异常,要吃要喝,不给便满地打滚。到把他交于老妈手上,电视只停留在‘养生讲堂’和‘探索发现’,购物讲究货比三家,物美价廉,他便再无一丝任性痕迹。若我加班晚回,见那一老一少,依偎在沙发上,热烈地讨论电视里考古发掘的头盖骨为何如此奇特,那温暖的身影也如朱自清笔下父亲的背影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老妈虽只短短陪伴了儿子三年便执意回了老家,但儿子自此沉迷于对科学的探索,成为同学眼中的万事通,更是从七八岁便学会了炒菜做饭,十来岁能给我做一份布丁,炒一盘黑椒牛柳。有时去同学家串门,他也能品上一口汤,便笃定地夸那汤是煲了两个小时以上,逗得那大厨叔叔感叹:这货嘴刁得成了精。
我常以我的家为傲,这个家充满温暖,充满和谐,充满着与时俱进的追求,它是积极的、进取的、充满阳光的。四代同堂时,那些深入骨髓的精气神,伴随着我们成长,也被我们传承。
姥爷身体尚好时以91岁高龄独自生活,除了一日三餐请了保姆照顾,他的日常活动都很自如,还要操心家里的大小事务,精神头停留在七十岁的样子。每每全家聚齐,姥爷还房前屋后的张罗,唯恐小辈们不能如家一般自在。我的父母也在七十岁的年纪里仍不服老,还要做一份力所能力的工作,挣一份工资,只为不从我们手里要一分钱。我们这辈人正是黄金年华,都承担着最重的责任,用最富创造力和激情的状态在工作中拼尽全力,只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国,无愧于家的培养。
当然,在这个家里,正是我那钻研技术的科学家姥爷,带出了眼界比我们还时尚的老妈,伴着我们勤劳的脚步,追赶孙辈的智能时代。无论在那些物资匮乏的时代,还是在如今迈进小康的富足生活里,都有我们一家人,从来都未曾荒废的时光。
国庆后不久,姥爷因心衰住院,历尽磨难后醒来,却成了还童的孩子。儿孙们轮流守在床前,陪伴着他。他虽时而处在半清醒状态,也还不忘心疼儿孙们拍背过于辛苦,非要定时才行。最爱开玩笑的舅舅,常常拿出纪念章来,与姥爷一对一答地念叨着那份荣耀。每次在舅舅的提示下,姥爷尽力清点一番,将家里老少十位党员一一点评,他都咧开缺了假牙的嘴,笑得很开心,说:“都很棒嘞,都很棒嘞。”那笑容是姥爷最单纯的快乐,像一缕阳光,照进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也照亮我们祈愿他走过百岁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