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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种

2019-04-13  本文已影响124人  王青牛

           

借种

群山之中有一座城,叫槐花城。自从吴三桂路过以后,它就成了荒地。

荒地后来得到开垦,成了一片农田。

又过了些年头,农田边有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在打水井的过程中,无意中打出一口盐井,不小心当上了地主,过上了地主的生活。于是,盐井跟地主像繁星一样在大地上冒了出来。挑盐的、汲卤的、煮盐的、看家护院的、长工短工,五行八作的人都从大地上冒了出来。槐花城又变成了一座城。

时间到了民国。槐花城宣布了革命,革命者毙掉了八位地主,填了三十二口盐锅。没有盐的槐花城,又变成了农田。

再后来,农田边又陆续有了人家,形成了一个村庄。

从此之后,直到今天,槐花城的人口都像繁星一样寥落,新老更替,生生死死,似秤与砣一般保持着平衡。

槐花城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一个鸟拉屎的地方。平日里鸟的话比人的话多,鸟的声音盖过人的声音。

但就在近些日子,人话多过了鸟话。

这时候时令正在清明跟谷雨之间,天空一天比一天辽阔,太阳的颜色也一天比一天锋利了。沉默而忙碌的人们,似刚经历了冬眠的土蚕,在地里蠕动着。家家户户殡红薯苗的地膜,在一块块菜地中展开,雪亮得像一口口池塘,照亮高山跟峡谷。

殡了红薯,就该育瓜、豆、棉花、小秧了。这个季节的农民,是蹲在地里的。劳动并不影响他们交谈,他们在谈论着同样一件事——

冯青失踪了。

冯青不是大人物,但是人人都认识他。尤其是孩子们,平日里百般温顺,听说冯青来了,就嚷着要去看冯青,若是大人阻止,便桀骜得像一头头含着怨、流着泪犁地的犊牛。宁愿用挨一顿烧火棍去交换看一眼冯青。

因为冯青是槐花城十大匠人之一的弹花匠。

冯青是冯家村人,青年时弹棉花来到槐花城,给一户姓杜的人家弹棉花。杜家有个独生女儿,名叫杜子美,杜子美是槐花城公认的第一美女。但因为杜家要招上门女婿的缘故,一直未嫁。

冯青这一弹就弹出了姻缘,于是上门来到了槐花城。

冯青弹棉花时,后腰绑着一根光溜溜的木条,木条伸过头顶,从头顶呈“厂”形向前探出,在面前吊起一张大弓。

冯青沉默寡言,眼窝里能盛下一只鸡蛋,皮肤像没有光泽的黑面馒头。他弹起棉花来,姿势并不优雅,甚至有些怪异。弹棉花的声音算不上美妙,木榔头敲打弓弦,发出“嘭嘭”、“嗡嗡”的响声。于是棉花就像白云,在弓弦上跳跃起来。

大人们永远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可是孩子们就是喜欢。

冯青不光弹棉花,还种棉花。他的土地除了水田,旱地全种了棉花。现在不是弹棉花的时候,却在棉花育苗的节骨眼,照往年来看,这时节冯青应该整天蹲在某块空地中,搓着育棉花苗的泥蛋子。

但是冯青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据他的老邻居回忆,冯青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个礼拜前。他的邻居一生回忆过无数人和事,但这是第一次回忆冯青,于是显得格外卖力。他甚至想起了冯青在失踪前,说过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世道变了,现在的猫已经不抓老鼠了。

原本很平常的一句话,这位邻居现在想起来,越想越觉得意义非凡了。

冯青说这句话,是在一天午饭后。他坐在村里王木匠打造的柏木椅子上,看着自家墙角。

墙角有一堆杂物,下面是一摞椽子,上面放着几只装着棉花籽、菜枯、米糠的蛇皮袋子,袋子被老鼠咬得破洞百出。还有几只结着厚厚泥痂的水鞋胶鞋布鞋,以及吃过橘子后随意晾晒的橘子皮,还有干辣椒、篮子、绳索、碎布片,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物件。

杂物堆中暗流涌动,传来一阵阵猫鼠打斗的声音。从声音上判断,老鼠已经在劫难逃了。

“逮着了,逮着了。”冯青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好了,逮着了。”

猫鼠打斗平息,冯青起身走过去,一件一件拨开杂物。却只看见被咬断气的小猫,哪里还有半点老鼠踪影!

冯青生气了。他生气不是因为损失了一只猫,而是猫被老鼠咬死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对着空气幽幽地说道——世道变了,现在的猫已经不抓老鼠了。

槐花城的冯青,有名的棉花匠,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踪了。就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槐花城不乏高人,有人从他的这句话中,研究出了深层次的问题,觉得这句话一定跟村里隐约的传说有关联。觉得冯青在说这句话时,一定是在说那件事。

在冯青失踪前,村里就隐约刮起了一个传说,虽然是传说,却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弥漫了整个槐花城。

在那个传说里,冯青得了棉肺病,身子败掉了。

天气在一天天回暖,没有人在这时候需要新棉被。在每年的这几个月中,槐花城没有弹棉花的冯青,只有种棉花的冯青。所以冯青失踪了就失踪了,没有人会在这几个月的日子里在意他。人们谈论他,不是在为下一个冬季担忧,而是对那个传说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因为在那个传说中,还有一条令人垂涎三尺的消息。冯青的妻子,槐花城的第一美女杜子美,要借种生子。条件只有一个,要生儿子。

这消息从杜子美的父母那里得到证实。冯青就成了槐花城中女人们的笑柄,女人们一边嘹亮地笑着,一边大为鄙夷。直到发现了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突然变得鬼鬼祟祟和喜爱照镜子,这才寒心酸鼻地警惕起来,身前身后地跟随。

男人在自己妻子面前,是一生中最老实的时候。即使谈到借种生子这件事,依然能保持优良的风度,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其实早已心旌摇曳。

就连冯青的那位六十多岁的老邻居,最近也焕然一新,刮光一脸胡子,扎条白衬衫,戴上饱含文化知识的眼镜,成天扛着锄头,从冯青的门前走过来,走过去。

槐花城中,符合借种条件的男人并不多。大多数男人的心思,还没想好如何对妻子表达,妻子就暗示将会宰了男人或宰了自己。

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品种不好,要么呆蠢,要么营养不良,要么面貌丑陋,五官不周正。这样的人种怎能配得上槐花城的第一美女?

借种

虽然人人都垂涎这好事,但细细数来,实际就只剩两个人有资格。这二人在槐花城的男人中,最是整洁,最是白胖。

这二人都是槐花城十大匠人中有名的杀猪匠。一个叫张九两。另一个叫马十一。

槐花城原本只有一位杀猪匠,他就是张九两。槐花城的百姓,家家户户养猪,都知道是为张九两养的。张九两就像没有天敌的害虫,垄断了槐花城的猪肉事业。张九两原名不叫张九两,他的名字是顾客为他取的。因为他卖出去的猪肉,拿回家一称,一斤最多只有九两。顾客一生气,就从他的名字中扣去一两。他原来的名字叫张一斤。

马十一原本是张九两的徒弟,给张九两杀猪卖肉搭帮手,手艺学得差不多火候了,就从徒弟发展成了对手。

马十一的名字是自己取的。马十一不想跟张九两一样,遭遇顾客迫害,于是就多长了个心眼,索性自己改名叫马十一,逢人便说“我马十一”如何如何。然而顾客并没有从他名字中扣去一两的意思,并没有人叫他原名——马十。

同行是冤家,从名字就瞧得出来。张九两跟马十一,二人在十几年卖肉生涯中,打遍了各种战争,从贸易战,到口水战,再到肉搏战。或许是互相有输有赢的缘故,使他们对战争上了瘾。

长年累月的战争,他们各自拥有了一块卖肉的固定地盘。张九两的地盘在槐花城北边,负责北边百姓的吃肉问题。马十一的地盘在槐花城南边,解决南边百姓的吃肉问题。

张九两不去南边卖肉,马十一不去北边卖肉。北边的百姓可以去南边买肉,南边的百姓可以去北边买肉。只是逢此,槐花城两位屠户必有一番争斗。

张九两跟马十一的战斗一直都是因猪而起。现在,又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战斗。

二人为杜子美战斗的消息传遍了槐花城。槐花城的百姓谈论的话题,从棉花匠身上,转到了两个杀猪匠身上。

有人说,张九两的种好,虽然胖了点,但生了两个都是儿子。两个儿子都高高大大,一表人才。

也有人说,马十一胜算更大,人年轻,嘴巴会谝。老婆去年跟外地来的树贩子跑了,现在正是单身一人。马家离冯家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

槐花城的百姓并没有人目睹二人的战斗场面。只是突然有一天,槐花城就只有一位杀猪匠了。而马十一,从那之后,就改行卖起了水果。

在槐花城悠久的历史中,第一回听说有人借种。在所有人看来,这都不是一件光彩事。然而在经历了沸沸扬扬的议论,人人习以为常,觉得并不荒唐后,人们开始接受了这件荒唐无比的事。并最终认为这将是一段佳话。

繁衍后代是件百年大事,大事得大办,这是规矩。于是,槐花城摆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借种宴。杜家摆下筵席八十桌,宴请了槐花城所有人。上学的孩子,卧床的老人,能动的都来了,不能动的也给抬来了。

冯青也来了。

冯青和颜悦色地来了。杜家人见到冯青,以为他为破坏借种大事而来,神色一下子就警惕起来。然而冯青始终都和颜悦色,并不像装出来的。杜家人也就和颜悦色了。

冯青来时,杜家的院子已经坐满了客人。冯青站在那里,没有给人打招呼,客人也没有给冯青打招呼。杜家见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便在院门外置了桌凳,安排冯青入席。

冯青吃了借种宴,不愿意久呆,回到了冯家村。

借种的风波,早已从槐花城刮到了冯家村,冯家村的人问冯青,去吃酒宴了没。

冯青答,吃了。

问,杜家人欢迎吗。

冯青说答,欢迎。

那人又问,怎么欢迎的。

冯青说,我一个人在院外坐一桌。

那人说,院外那桌是打发叫花子的。

那人离去了,冯青呆立在那里。

从那之后,冯青就不再弹棉花了。他再也没有去过槐花城,甚至连门也没出。

杜子美借种成功,一年后,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

杜子美生下儿子,在张九两看来是无上的荣耀。就在他四处向人炫耀他的种子好的时候,在一天卖肉途中,他撞死了人。

死者名叫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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