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半天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采购部的陈余从六楼天台掉下来了,掉在三楼平台上时还在动,大家围趴在窗户旁往下看,人声如蚊蝇般传开。
戚琪坐在座位上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一行行数字,脑中循环着:陈余…张栩…升职…张栩…陈余…升职…升职…
不到两个小时调查结果出来了,监控显示陈余是在天台抽烟时失了足。
公司大领导受到不小的刺激,交代了几句后,决定下午给大家放半天假。
戚琪开车回家的路上想起六年前刚入公司时,因为‘不懂事’得罪了财务经理柯艳,之后就被甩给了一个拖拉十年之久的工程结款,当时缺少了很多签字资料,她像个无头苍蝇被带到了一层套一层的档案室里。
她清楚记得当时双肩好像被周围一摞摞纸张挤压着,小腿也不自主打着颤,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书味。
走吧,走吧,马上去辞职……
不行!不行!
“不行,不行。”戚琪摇着头,左手攥紧拳头砸向车门,汽车轨迹随即发生变化,她心跳漏了一拍,赶紧集中注意力握紧方向盘。
得亏路上车辆不多。
这破车……
要是坐了柯艳的位置,明年完全可以换辆新的,房子也能……
戚琪没有回家,而是去附近商场的咖啡厅要了杯咖啡和几块甜点,这个时间人不多,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摆弄着手机,太阳有些刺眼,但她现在注意不到。
手机上是一张照片,上个月某天下班时候拍的。
那天因为电脑主机问题,戚琪晚了半个小时才离开公司,刚上车就看到张栩和陈余并排走过来。
她这才想起张栩下午去了采购部一直没回来过,电脑的问题烦得她都没注意。
本来她以为两人只是讨论工作才碰巧一起出来,可走到东楼树荫下时,陈余突然拉住了张栩的手,张栩也没有立刻甩开。
好妈妈,好妻子。
戚琪一瞬间瞪大了双眼,随即轻声嗤笑,然后鬼使神差拿出了手机,歪着身子偷拍了一张。
当时是无意的,当时是无意的……
可现在不同了!
这是个机会,错过了不知要等多久。
柯艳上个月体检查出了问题,需要请两个月的假,在这之前公司决定临时任命一个代理人,表面上说是代理,但谁都知道柯艳后年就要退休了,那这个代理人的意义不言而喻。
戚琪和张栩同年进的公司,年纪相仿,工作方面都没出过什么大错,小错也很少犯,不出意外就是在这两人中选择了,人事部的同事偷偷告诉她们这事总经理百分之八十会听取柯艳的意见。
戚琪本来认为自己学历高,肯定是有优势的。
但是……
上周六她和男朋友逛街时突然接到柯艳的电话,问她在做什么,她如实答了。
柯艳当时说没事便挂了电话。
她一整天的心情都没了,和男友大吵一架跑回了家。
她只想到自己学历高了,居然忘了自己未婚未孕。
这些年她一再强调是单身主义,不会结婚,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自己偶尔也会有放弃的想法,像柯艳那样的老狐狸更不可能相信这种独身一辈子的说法了。
她也私下找过柯艳,表示自己这几年不会结婚生子,但柯艳居然开始跟她打起了太极,甚至用糊弄新人的语气说:“公司一直为女性着想,一定会保障女性生育权的,我自己也是女人我都明白的。”
柯艳是个古板的女人,最注重家庭伦理。
戚琪看着手机的照片咬了咬牙,发给柯艳而已,她做事老道不会跟别人乱说的。
而且柯艳和张栩关系很好,不用担心。
张栩有家庭做后盾,有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以后还会安稳过下去。
何况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戚琪按下发送键,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咖啡,然后死死盯着手机。
死盯着手机,又恍惚这是个烫手山芋。
柯艳没有回复。
戚琪烫着脸走到停车场,越看自己那辆小红车越不甘心,一脚踢在了轮胎上。
她一回到家就躺在了床上,浑身酸痛,比做一天的家务还要累。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明白做亏心事是最累的,但利益也是最大的,她不会吃亏。
等待是最煎熬的,睡着了也不安稳。
嗡…嗡……
“喂,谁啊?”她闭眼摸到手机,暗暗抱怨对方打来的不是时候。
“是我,我在你家楼下。”
她一个机灵从床上坐起来。
天已经暗了下去,风吹的窗帘晃动,戚琪脑中好像有个努力想要发光的小灯泡。
“我不在家哎。”极力保持镇定。
对方挂掉了电话,戚琪心慌慌的。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柯艳告诉她是我告的密?
刚刚她哪里不对?
叮咚~
门铃响了。
戚琪受到惊吓,汗毛竖了起来,空旷的主卧有些阴凉。
不会从下面看到我房间的灯了吧?
她环顾四周,没开灯,没开灯。
卧室的门没关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从眼孔往外看,是张栩,虽然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对方瞪大的双眼。
叮咚!叮咚!……
张栩明显急了,又用力按了几次。
戚琪在门后屏住呼吸注意着门外,看到张栩要重新拨号那刻,迅速把手中握紧的手机设置了静音。
然后……张栩居然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不知道能不能听见我的呼吸声。”心脏就在嗓子眼跳动
屏幕亮了不到十秒,戚琪的汗珠都要冒出来了。
张栩转身离开的时候,她莫名失落与绝望。
我这是做了什么……
到底做了什么……
戚琪脑子浆糊般,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才五点十分,外面其实也没有天黑,只不过是她一觉太长的错觉。
草草煮了一个晚饭,吃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脑中一直想着上班时该如何面对张栩,又怨恨柯艳这个贱人出卖自己。
原本是想得到柯艳的位置,现在只希望别丢了工作就好,但一张照片也不至于,何况做错事的人又不是她。
怎么那么困啊,戚琪看了半个小时的电视节目又打起了哈欠。
等她再次醒来,外面已经全黑了,可能睡多的缘故,脑子既疼又懵,就连眼神也老是对不了焦。
客厅的灯又坏了,她按了好几次都没有动静,把卧室门大开才能有点亮光。打着哈欠去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拧开盖时没注意气泡喷了出来,弄湿了她的拖鞋。
烦死了,为什么这么烦啊,都是张栩的错。
她气急败坏的踢了冰箱一脚,准备再来一脚时耳边又传来叮咚的门铃声。
戚琪被吓得哈欠也没打完,捏着可乐就慢慢挪到了门口。
又是张栩。
楼道里的灯光比她房间亮多了。
张栩穿着白天的那件粉色连衣裙,戴着老旧的黑框近视眼镜,身材有些走样,产假过后就那个样了。
戚琪皱眉:我为什么要输给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凭什么?
没等张栩再次按下门铃,戚琪猛地打开了门。
“什么事?”装糊涂的趾高气扬。
“这照片是你发给柯艳的?”张栩走了进来。
戚琪不知害怕还是怎么,门也没关,两人就这么站在客厅里。
她看了一眼张栩的手机,是那张照片,手机上好像有几团脏东西,她看不清。
没说话。
默认了。
张栩发出不可置信的质问:“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啊?别装作一副被背叛的可怜兮兮样,我们关系又不是那么好。”
撕破脸皮是最爽的。
“但是你这样做不道德。”张栩气愤道。
“我不道德?”戚琪好像听到了笑话,张栩远比她想象的无耻,“跟男人拉拉扯扯的好妈妈好太太可不是我。”
“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只是一时糊涂,并没有做出格的事情。”
“这件事不能让我老公知道。”
看样子还挺在乎你老公的。
没用的女人。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张栩老公平均半个月家暴一次,不知道的也会被某些人以关怀同事的名义无意中告知。
开始大家还骂骂张栩的老公,久了看张栩自己不愿离婚,也就把对她老公的咒骂转移到张栩身上了。
“废物!”
“丢女人的脸。”
“离了男人不能活……”
“犯贱!”
……
戚琪经常会听到别人这样说张栩,她偶尔还会一起讨论几句。
“你要是在乎你老公就多花时间在家庭上呗,何必跟我争呢?”
“说实话,你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好好混个日子就行了,你看看公司里哪个已婚妇女不是上班打卡来的,干嘛搞得自己多不一样。”
戚琪现在觉得自己完全站在了制高点,她会胜利的。
“你老公那德行谁不知道?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再同情你也没有办法吧。”
“但是他再不好你也不能婚内出轨吧?”
戚琪越说越来劲,甚至把以前那些个小想法都说了出来。
“这是我的私事。”张栩低下了头。
“你好意思跟我说这是私事?”戚琪一听她这么说更生气。
“你以前怎么跟我哭诉的? 但他给你定个午饭或者叫杯咖啡到办公室,你就立刻心软了,甚至开始跟我们炫耀你老公有多好,多疼你,你贱不贱哪?”
“因为你,我们部门被嘲笑的次数还少啊。”
张栩张了张嘴,被怼得声音更小了:“我有孩子……”
“别拿孩子当借口,就是你自己没用,说不定将来你孩子也会为自己有个这样的妈感到羞愧。”这话一出,戚琪才觉得自己可能过分了,可她说的都是实话,难听是难听。
“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看我的?”张栩头低到了胸口。
“那你以为我是怎么看你的?难不成我们还姐妹情深了?”
戚琪很不耐烦,哼了一下鼻子,猛地闻到一股腥气,妈的,对门又在楼道放垃圾。
“那我……”张栩还想说什么,还未开口就被卧室传来的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你没事就回家吧,有什么明天上班再说。”戚琪摆出一副大度样,说出赦免般的话,之后看也没看对方就进卧室去接电话。
是同部门的‘八卦王’陈阳阳。
“卧槽卧槽,你听说了吗?” 陈阳阳急不可耐,刺激了戚琪的耳朵。
“什么呀?”
“张栩,张栩她被她老公砍死啦,刚刚的事。” 陈阳阳边说边咽口水,“好像是她要砍她老公,结果被反杀了,这他妈也太魔幻了吧。”
“你别开玩笑好吧。”戚琪冷笑一声,这个陈阳阳什么八卦都听,也不管真假,传谣路上的一把好手。
“喂…”
对方沉默了几秒,随后低声道:“我发照片给你,是营销部的小岳说拍的,他们住一个小区的,他还说自己就在现场,来了一圈警察。”随即挂掉了电话。
戚琪长吁一口气,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
张栩还在客厅,坐在了沙发上,戚琪从卧室伸了伸脖子,看到她那双米白色小高跟,那是去年两人趁午休一起去商场买的,张栩穿了很久。
其实两人关系也没那么差,张栩刚进公司时还是自己带的她,而自己现在的手机壳还是张栩送的……
“你回家吧?”戚琪心烦意乱,语气平静了许多,“天黑了路上不太安全。”
张栩没回应,戚琪也懒得再搭理她,坐在床上玩起了手机。
手机又响了,陈阳阳还是不甘心,又发来了信息,还有图片。
……
“你快看,快看。”
“小岳没骗我,还上了新闻。”
……
这龟速的网络,图片都加载不出来。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完我就走了。”
张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戚琪微微掉头看到她站在了门口,没进来,她也就没说话,扭头继续盯着手机。
“我知道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妈妈,我是特别失败的。家庭顾不了,工作也不是多出色,老公还是个家暴狂。”
张栩的声音其实很温柔,唱歌也很好听,刚开始那几年部门去KTV,她是个‘麦霸’,大家也都乐意让她握着话筒。
“那男人家暴我的时候,我真的很伤心,但是每次过后他就又道歉又哭,甚至还下跪,我次次心软就算了。”
“一开始我带伤去上班,也觉得丢人,但久了也不知道怎么改变。有时候偷偷听到你们嘲笑我,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
张栩已经带着哭腔了:“我也不想这么活,我也不想做怨妇,可是我找不到办法,我不能丢下我儿子不管。”
“我的经济远不如他爸爸,就算孩子判给我,我也不能保证给他好的生活,所以我只能忍。”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帮不了你,戚琪甩了一下手机,图片加载出来了。
挺模糊的一张照片,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楼梯,两名警察跟着。
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白布上面渗着片片刺红的血。
戚琪被吓了一跳,立刻就要打电话过去骂陈阳阳,然后就被对方发来的的信息打断了。
“这是小岳第一时间偷拍到的,还被警告了。”
“担架上是张栩,我这次真没乱说。”
又开什么玩笑?
戚琪回头看了一眼张栩,不到一秒便扭回了头。
张栩头发凌乱,布满血污的脸上有好几道刀砍的痕迹,歪斜戴着的眼镜下面只有两圈眼白,那件粉色连衣裙上面也斑布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什么玩意 ?
我做梦呢吧?
戚琪瞪大双眼愣坐在那里,牙齿开始不住地打颤,除了张栩断断续续的诉说就只有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声。
“但是最近升职的事情让我有了新的希望,只要我赚钱多一些,我的底气就足一些,我的筹码就多一些……”
快醒,快醒!
戚琪僵着身体,脑子的一半在恐惧,另一半在气愤,想要骂些什么,可是打颤的嘴唇根本不听使唤。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可能就是想澄清一下我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吧。”
“而且我们以前关系挺好的,不是吗?”
张栩干笑两声又有些失望地喃喃:“可能也没那么好。”
“反正以后我们还会是好朋友的。”
莫名其妙,不管是不是梦,我们也不可能再做朋友了好不好?
“我走了……”低不可闻的道别带着欲言又止。
结束了。
戚琪努力眨了眨眼,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卧室门口空空荡荡,她迅速起身跑向客厅,根本没有人,大门也没有打开。
她掐了一下胳膊,不疼,果然是在做梦。
不过如果是真的,她是想如果……张栩真的被她老公…那也不关自己的事。
她带着点小失望躺在了床上,等待着梦醒。
半个月后的周一,张栩和戚琪所在公司的办公楼炸开了锅,几十号人围在财务室听陈阳阳声情并茂地感慨。
“我就说那晚戚琪怎么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原来张栩死前她就被车撞死了。”
“太可惜了,本来升她的提案都差不多要公布了。”人事部经理感慨着,周围无不唏嘘。
“没这个命呗。”
“真是世事无常,陈余那天从楼上掉下来居然只是在医院住了一周。”
“平时看着挺好的俩人…”
“俩人平时关系不错,这下也能做个伴了。”
“要我说最畜生的就是张栩的老公,简直不是人,最好死刑。”
……
“柯艳呢?她还没缓过来吗?”
人事经理嫌弃的切了一声,以谈论惊天秘密的语气道:“你们不知道吧?张栩的老公是柯艳的表弟,要不然她平时会这么照顾张栩?”
这话一出,周围突然安静了,陈阳阳看了看现在的情况,尴尬道:“那她现在一定很伤心吧!”
“是啊是啊。”
“对对!”
……
“大家还是先工作吧,化伤心为动力。”不知谁来了这么一句假到不行的话,大家就各自嘀咕着离开了财务室。
陈阳阳看着少了三人的办公室,心里不是滋味。
多久才能把人招齐呀,希望人事部加把劲,不然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