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放我一条生路
01
“刘颖，凤凰酒店到了。”舒家伦在凤凰酒店门口停下车，坐在副驾驶的刘颖“唔”了一声，眼睛出神地盯着窗外，迟迟不肯下车。
北京的空气比以往多了几分干涩，浓重的雾霾漂浮在天空挡住灿烂的阳光，街上一茬接一茬的汽车尾气活像肺痨病人最后的叹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仿佛全然不受影响，热热闹闹地折腾着，至死方休。
凤凰酒店今天热闹非凡，法拉利、劳斯莱斯、丰田、BMW……上百辆名牌轿车整齐地停放在酒店门口，上千宾客列队入席，宏伟壮观。大厅门口摆放着一对新人的大型海报，上书“恭祝许滨&梅姜新婚快乐！”
事别三年，当初那个戴着眼镜整日泡在实验室的羞涩少年，将要在今天，成为别人的丈夫。生活的磨炼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摘掉眼镜的他似乎比以前多了几分狡黠，偎在他身边穿着红色旗袍面容姣好的女子抬眼瞄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意，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刘颖入座时，新郎正在台上发表演讲，许是看见了她，许滨匆匆结束演讲，台下嘘声一片。与刘颖同桌的人都是他们昔日好友，对他们的事少说知道三分，场面一度很尴尬。幸好张洋一张巧嘴，三言两语便把这事绕开，替她省却不少麻烦。
从台上下来的许滨拉着新娘挨桌敬酒，同桌众人纷纷打赌许滨今日会喝多少酒，笑声一片。待许滨敬到刘颖这桌，刘颖端起酒杯站起来，新娘的衣服却不知被谁泼湿，命运使然，多年未见的两个人就这么端着酒面对面站着，一个满脸通红，眉梢眼角尽是轻蔑，另一个长发及腰，答应娶她的少年就站在她的面前。
“祝你幸福！”刘颖一饮而尽，微笑颔首，不等许滨回应便坐回座位。李云清趁机将许滨拉到酒桌另一边，短暂的寒暄之后便是疯狂地灌酒，像是赌气一般，许滨一杯不落，全部喝光。
换衣回来的新娘责怪李云清让他喝得太多，刚才还帮刘颖解围的张洋却在此时莫名插上一句，“嫂子，您可别怪云清，这可都是刘颖起的头。”新娘还欲再问，许滨已经拉着她的手往洗手间摇摇晃晃地走去。少年的背影依旧挺拔，少年的心里伤痕累累。
“后来呢？”舒家伦一边看电视一边还不忘打听酒席上的八卦。
刘颖作势拍了下舒家伦的脑袋：“还后来？份子钱给了，酒也喝了，后来，我当然就回来了。”
后来，婚礼顺利结束。
02
“我们结婚吧。”二十三岁的许滨拿着一颗戒指跪在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少女跟前。他那时还带着眼镜，瘦弱的身体像是随时能被风刮跑，说话的时候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今天是刘颖大学毕业的日子，许滨希望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并立愿让她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幸福！
接天莲叶无穷碧，印日荷花别样红。池塘里盛开的荷花好似他们定情当日许滨从学校花园里偷摘的白玉兰。
他们认识对方的时候都还不到二十岁，刚上高三。刘颖那时顶着蘑菇头，活脱脱一个假小子，每天中午和一群男生比吃饭速度，屡屡获胜，能只花十分钟做完午休小练，然后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上课铃响。本该紧张奋力向前的日子硬是让她过出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潇洒。
她彼时既不懂男女情爱，也不懂世事艰难，她成绩优异，性格直爽，任谁需要帮忙，她总不遗余力。女生喜爱她的纯真可爱，男生佩服她的聪明大方，在这之中，不乏有人对她春心萌动，许滨便是之一。
刘颖十九岁生日当天，许滨送了她一本《我是猫》，书里夹着一张字条：今晚的月色真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刘颖激动半日，连上课回答问题都主动了几分。朋友易得，知己难寻。人人都在追求高分的浮躁气氛中，竟还有人知道夏目漱石的轶事。
从这一句话到交换读书笔记，再到一起讨论心得，一切都水到渠成。以至于后来许滨向她表白，她略加思考便答应了。
高考像是王母头上的金钗，不知在多少牛郎织女间划出一条银河，所幸许滨与刘颖的大学就在对门，四年之间，两人感情愈加深厚。人啊，一定要经历过一些事，才明白好事来得太快，未必真的是好事。感情愈演愈烈的同时，两人的思想正背道而驰。
许滨一心扑在医学研究上，誓要做出些成果。而刘颖在实习期间见多了尔虞我诈，越发想归隐田园，学梭罗在瓦尔登湖旁建一座小房子终日自得其乐。
因为爱得太深，所以不忍伤害，所以甘愿迁就，却也明白，终有一日，她将离开。
“对不起，我不愿意。”刘颖半开玩笑地拒绝了许滨的求婚，“等过两年工作稳定下来再说。”她又补充了一句。
几年之后，她方明白，凡事该断则断，否则遗憾愈演愈烈。他们之间，注定不能善了。
03
婚礼当晚，许滨久违地抽了烟。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城市夜景尽收眼底，霓虹闪烁，灯光忽明忽暗，一如他们当初摇摆不定的感情。
尽管刘颖拒绝了他的求婚，他们仍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情侣。毕业之后，许滨加入一家著名医学研究所，前途一片光明，刘颖放弃保研，在一家外企广告部任职。他们在北京三环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忙时各自为政，闲时便一起逛街、旅游，日子过得好生快活。
两年后，刘颖荣升策划小组组长，手下带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新来的大学生米娅。米娅虽非专业出身，却对广告有着非比寻常的热爱，而且性格聪颖，勤学好问，常常跟刘颖讨论专业问题，功课十足，刘颖对这个从偏远山区不远千里来到北京求学的姑娘深有好感，有意培养她，两人关系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若是没有那场事故，刘颖的人生将如涓涓细流，偶尔泛些微澜，却不至翻天覆地。事故发生时，刘颖正在家里睡觉，当她赶到医院，米娅已被宣告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它还有一个别称——过劳死。白色床单覆盖在她尸体上，触目惊心。都说白色代表着圣洁，难道所谓的圣洁仅仅是死亡的面具吗？自责、懊悔、愤怒涌上刘颖心头，她第一次发觉，死亡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温顺的面孔下藏着一颗狠毒的心，时刻准备着捕获猎物，稍有松懈就会成为它的盘中餐、俎上肉。她幸运地逃过了，而米娅却成了她的替代品。
为了完成公司新产品上市策划方案，整个策划小组在公司里无休无止忙了整整五天，顿顿工作餐，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直到第五天晚上八点，方案基本成型，刘颖才放众人回家休息。
因部门主管第二天一早就要看到方案详情，刘颖需连夜做出汇报PPT。几十页的材料，光整理就要花上几个小时，真不该那么早放他们回去。刘颖无奈地笑笑，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提神。就在她整理第三页材料时，已经离开公司的米娅又折了回来。原来米娅担心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不仅给她买了晚饭，而且主动替她分担整理工作。
凌晨两点，经过两个人通力合作，汇报PPT大功告成。米娅兴奋地对刘颖说：“姐，这是我第一次全程参与到方案的设计中，我相信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像奥格威那样优秀的广告人。”谁能知，这竟成米娅的遗言。
倘若不让她留下来帮忙或许事情不会发生，倘若叫车送她离开或许事情也不会发生，是她给了米娅希望，又亲手将她送上绝路。刘颖做了许多假设，只是，再无验证的机会。
帮忙忙完米娅的后事，刘颖递交了辞呈，拖着行李去了米娅的家乡。当她踏入清溪的一刹那，她突然明白米娅生前说过的一句话，“姐，我出来，但我也要回去。”清溪的山美水美人更美，这里没有灯红酒绿，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没有尔虞我诈，人们勤劳可爱，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里就是刘颖梦想的天堂。
辞职、离开，都是刘颖一个人的决定，她甚至没有提前告诉许滨。直至离开的那天早晨，他们还像往常一样拥吻告别。刘颖在梳妆台上给许滨留了一封信，信里请他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她的心再也无法归于平静，她要去寻找能够安放灵魂的地方，她说了很多，目的只有一个，请他忘了她。
要怎么努力才能忘了一个人呢？千百年来，缘起缘灭，此问，无解。
04
刘颖离开的第一周，许滨像没事发生一样正常上下班、吃饭、睡觉，他固执地相信，刘颖只是一时贪玩，玩累了就会自己回家。第二周，刘颖仍然杳无音信，许滨一遍遍给刘颖打电话，得到的回复却总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时间像夕阳下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阴暗。
许滨请了长假，当他在清溪找到刘颖，顿时明白，心中的梦已幻灭。刘颖根本没有离开清溪的打算，反而渐渐与清溪融为一体。她脱下精致的西装短裙，穿上颜色单调的亚麻长裙，素面朝天，与清溪的小孩、老人打成一片。更多时候，她不停地游走在周围的村庄，了解当地的民风民情。在这过程中，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这令许滨感到恐慌，找到心灵栖息之所的刘颖还会跟他回去吗？为了把刘颖带回北京，许滨再次向刘颖求婚，并答应婚后相爱相随。当然，他们要回北京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成婚。许滨计划，一回到北京，他们立刻举行婚礼，新婚妻子总不会任性地抛下自己的丈夫，时间一长，刘颖的念想也就断了。事实证明，他小瞧了刘颖。
当刘颖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步步走向许滨，她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对生活的不同追求注定了他们伤痕累累的结局。我愿意嫁给你，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都不能把我们分离。
“对不起，我不愿意！”那一刻，刘颖听到许滨心碎的声音，她亲手把一颗炽热的心推下冰冷的无间地狱，她也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刘颖走了，穿着许滨精心为她挑选的婚纱。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她每离开一个地方，都会给父母寄出一张明信片，最后一句永远是：吾安好，望父母大人见谅！
她在许多城市留下足迹，孟买，曼谷，东京，巴黎，伦敦，悉尼，慕尼黑……曾有路上的朋友问她，“你要到哪里去？你究竟想做什么？”她回答得很有个性，“随便到哪里去，随便做什么，只求活着。”
而故事的另一主角——许滨，他循着明信片的踪迹满世界找她。他愿意了，只要陪在她身边，去哪都好，做什么都好。没有她在身边，飞得再高也不过是“高处不胜寒”。
在寻找刘颖的途中，许滨见识到许多未曾留意过的风景。在巴黎，情侣们肆意在街上接吻；神秘的贝克街成了各国游人流连驻足的圣地；樱花盛开的富士山仿若爱人害羞的脸庞；号称“天使之城”的曼谷佛教文化盛行，寺庙建筑精巧，堪比宫殿……见识得越多，许滨越思念刘颖。这许多风景，没有你，多么无趣！
每个城市的街头都有失意的人，他们的眼神里，寂寞疯长，这些寂寞通过许滨的眼睛汇聚到他心里，扎根蔓延。
一年零一个月，许滨终于在昆明找到刘颖。四季如春的昆明，鸟语花香，刘颖走过那么多地方，终于又在这里找回平静。她生来就是喜爱自由的人，又怎甘愿被城市的繁华枷住。所以当许滨找到她时，她把身边的驴友舒家伦当成她的丈夫介绍给许滨。
看着她靠在他人的肩头，脸上多了几分沧桑，笑容却更加无邪，许滨恍然明了，他并不是她可以依靠的壳。她微笑着向他靠近，他步步退缩。倘若他离得近些，他或许会看见氤氲在她眼里的雾气。
许滨带着他全部的念想走了，那句“相爱相随”再无机会重说一遍。
相爱的两个人步步陷入困境，最终劳燕分飞。而世界永远欢笑，哭声被掩埋于烟火的璀璨中，转瞬即逝，谁会在意谁的悲伤。
05
从昆明坐火车到北京要一天半的时间，待刘颖抵达北京已是深夜，舒家伦穿着一身睡衣开车来接她。从车站出来，刘颖狠狠地呼了一口气，像是战士在大战之前的最后一次畅饮。
“坐什么不好偏要坐火车，飞机票都卖光了吗？还是火车上的盒饭好吃啊？”回家途中，舒家伦隔几分钟便要念叨一次刘颖。作为一名资深驴友，他自然明白坐火车要比坐飞机有趣得多。但作为一名朋友，他对刘颖赶在前男友结婚前一天晚上才匆匆赶来的做法表示不理解，万一火车晚上几个小时，这婚礼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这也是横在刘颖心头上的一个大问号。我们之间，还缺少一个正式的分手仪式，所以我一直无法轻松向前。你的婚礼，或许就是最完美的仪式。
婚礼前一晚，许滨彻夜未眠。单身三年，不谈恋爱不结婚，一心埋头事业，为此差点把母亲气进医院，无奈之下，答应父母兴高采烈安排的相亲，见的头一位便是这位未婚妻。既然父母对她很满意，那么，就她吧。婚礼由双方父母一手操办，他只要演好“新郎”即可，唯一要求是给刘颖寄一张喜帖。
她会来吗？他全然不知，打过电话，也发过邮件，但始终没有回音。如果来，是一个人来，还是带着丈夫一起来？
想再见你一面，想让你知道，失了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想说，过去都是天真犯的错，从今以后，我们各自分开好好生活。准备好了讲稿，却在你推门入座的瞬间，忘了词。欠你一句“祝你幸福”却经由你口送我，我们之间，好大的讽刺。
为何恨你？为何恨你？怪你轻易放弃，教我如此心痛。你脸上淡淡笑意，竟让我生出错觉，仿佛回到多年前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笑语吟吟。时间啊，它真无情！嫁衣在身的你，是我一生最美的回忆……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刘颖坐车去了清溪，看着墓碑上米娅纯真的笑脸，她放声大哭。漂泊在外的许多个夜里，她经常会想起米娅，倘若她还活着，现在也该嫁人了吧。
自由、死亡、漂泊已经成为刘颖身上挥之不去的烙印，看到许滨没有她也能过得很好，看到他的新婚妻子很爱他，刘颖知道，时间和爱终会把她带给他的伤痕抹去，而她，也要砍掉最后一根铁链心无旁骛地飞向天空。
愿你我分开之后，我们都可以，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