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与白兰花
苏州博物馆外,年迈的卖花人,三三两两徘徊在进馆队伍旁,兜售并不那么新鲜的白兰花,游客看嫌,保安无奈,就在保安准备赶走那几个卖花人的时候,我伸手朝她们的篮子放了几块钱,买了两朵白兰花。保安朝我瞥了一眼,一脸“无知外地客被坑了吧”的表情,我回望一眼,心道:“你懂什么。”
虽然花瓣已变得焦黄,香气也不那么明显,但我攥在手心,如获至宝。
以往,广州也有卖白兰花的小贩,小小的塑料杯里束着十来朵,一杯只卖一块五,可是现在真的见不着了。
我并不喜欢花,一是因为我一直有过敏性鼻炎,二是我总觉得,花草招虫。但我外婆喜欢花,截至今天,我生命中所有与花相关的回忆里,外婆都有参与其中。
木棉盛开的季节,从幼儿园回家的路就会变得漫长,因为她会牵着我边走边挑刚落下的木棉花,然后选几朵最好的带回家;她也喜欢门前的鸡蛋花树,小时候回家,有时候会见到厨房放着一筐新鲜的鸡蛋花,应该也是她耐着性子选的。她告诉我木绵花能入药,鸡蛋花能做甜汤。幼时我的理解是,外婆喜欢花,是因为它们有用。
她还很喜欢白兰花。
我清晰地记得,幼时的视线,刚刚好能撞上她的上衣口袋,而她几乎每天都能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件小东西,轻轻地放在我手上。有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发卡,有时候是一件玩具,有时候是一朵白兰花。第一次看到这种花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心道既不能玩,又不能吃,到底有什么用。“好香咖!”说着就把它别到我头发上。其实任何花香,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天然,强烈但又非常粗野的味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但当外婆每次“变”出一朵白兰花的时候,我都很欢喜,笑着让她别在我头上,领口,或者简单地放在手心。因为,实际上最让我快乐的,是外婆变魔术的那个瞬间。
小时候家境并不富裕,我从不开口叫家人给我买玩具,但只要我多看一眼,第二天外婆一定会从她的口袋或者她称之为“乾坤袋”的杂物袋中把我相中的玩具“变”出来。她总是会走到我面前,似有点调皮狡黠地笑一笑,伸进口袋的手顿一顿,再看我一眼,才会把小玩意拿出来。但其实,我没有告诉过她,那个充满幻想与期待的瞬间,已经是奇迹时刻,无论最后到手的真的是相中的玩具还是只是一朵白兰花,那个瞬间带给我的感动丝毫不减,再也没有谁给过我这样的瞬间,不然我怎么会记到现在。
回想起那种感觉,就像一刹那,幻想打破了日常,幸福从平庸的间隙释放,也许,现在的我,会将其称为“浪漫”。浪漫与富裕与否,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发卡会损毁,玩具会遗失,人也会成长,成长至再也不需要那些口袋里的小玩意,唯独白兰花依旧年年开。直至我上大学,出国交换前,外婆还时不时从乾坤袋拿出塑料杯装的白兰花,笑着放在我手上,我也依旧会欣然地收下,放在书桌上。回国后,外婆再也没能认出我,恍惚了几个月,也终是离开了我。唯独白兰花年年开,也是唯一能串联起那些细碎的瞬间的象征物。偶尔在街头看见卖白兰的小贩,我也会驻足几秒,仿佛在期待着,下一秒,我外婆就会走近,买下一份白兰花,缓缓走到我面前,笑着说,“好香咖“。
那天在苏州,我忽然想起,其实外婆家里总是插着几朵花,剑兰姜花百合……她喜欢花,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实际用途,而是因为她骨子里就藏着浪漫吧。当她在身边时,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日常的分分秒秒都像流水,匆匆略过不留痕迹,我从未考虑过,她到底是怎样的人,但多年过去,正是那些回忆中的细节,白兰花,生命的细碎,一点一点把她的形象重新拼凑起来,每一次回想,那种汹涌的情绪,都在提醒我,她曾真实地存在于我生命中,她给我的,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最后,作为一个以语言谋生的人,我深感语言的苍白与无力。有时候有些感情,强烈的情绪(我把超出日常波动幅度的都理解为强烈的情绪),真的无法用语言“解释”,多斟酌用词显得矫情,直白阐述更觉亵渎,但我无时无刻不在表达,表达就如同呼吸,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记下这意外得到的白兰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