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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佛

2022-05-20  本文已影响0人  苏黎明
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二期活动

闭室昏暗。

一盏小灯被随意地陈放在屋内。也许连是否有人如此摆放这盏灯都无人知晓。甚至那灯会让人怀疑——是否自什么时间开始、或说自有这闭室开始,这盏灯就已于此处生根发芽,甚至成长开花?

灯后枯坐着一个老僧。一个眉目里的年迈已自下垂眼角滑落多年的老僧,阴影与衰弱在他面颊与脖颈上刻画出了深邃河道。岁月奔涌的河道。而如今,河水干涸,只留下既坚硬又刁钻的残渣,牢牢把持在骨架上。打磨没有使它变得光滑,因为时间只是随意地依照自己的喜好,撕开这十方世界的一切事物而已。

是的,硬要做一个比喻的话,老僧的躯壳,也许更像尊雕像吧,不是这个朝代的雕像。工匠们不会去雕琢如此真实的东西。真实,太过真实,真实,又像梦幻,以真实这个物件去诠释真实这个词汇般奇异。过分真实的东西,比虚假还容易腐烂得多。腐烂的雕像在那盏灯后散发出静止的气息。笼罩住整个闭室的静止气息。

如果灯的另一面没有坐着另一个僧人的话,他几乎就永远是那样了。

当然,须得是他不开口的情形下。

所以,他开口说话。

“你决定来光兴寺,是因为看了那幅画吧!”

他如此问道,没有迟疑,没有毫微想法,没有太多语气,仿佛是询问家常,熟稔到相互知晓诞日与死期。

他面前的僧人,同样年长。并非老僧那种腐朽的衰老。这位僧人体格消瘦,活力却还未消失,也许他每日依然恪守律责,也许他早就放弃了那些东西——因为他的眼神已不再充斥着某种,依赖身体力行去获得满足的光彩。

他在什么时候曾经迈步,又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脚步。

“是的。我就是因在那副绘卷上看到上明大师您,才决定西渡来宋国。”

上明大师,是指枯老的僧人。

“道全啊,你来了多少年了?”

道全,是指精干的僧人。

道全连眉毛都没有挑起一下。

他没有去回忆。没有去记录,没有刻意地计算自己在宋国的生活——

也许,这只是因为他的身体印刻着流逝的每一次日月交替、每一景露化晨霜。

他没有思念故国,没有归乡心切,甚至连对某一片土地的眷恋都不存在。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说出那个刻在他身躯上的数字。

“我已来此二十年有余。”

上明大师又发问了。

“那么,你是来此做什么呢?”

其实这个答案,日本国的僧人与宋国的僧人,都是差不多知道答案的。

自鉴真大师东渡弘法以后,比起远不能及的天竺,向唐土寻佛法经典,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大唐的宗庙断绝了,但到了宋国之时,国间的外交因为种种原因变少,僧人也不再需要依附于遣唐使,许多僧人更是只身西航来到宋国。

文字、绘画、诗歌,也是僧人乐意来到宋国的原因。

所以,道全也会回答那个答案。

“道全是来寻求佛法的。”

“因为看了那幅画,便来寻求佛法吗?”

道全点了点头。虽然房间很暗,但上明大师应是能看到道全以动作做出的回答的。

而后,如果是其他的僧人,大抵会问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吧。

“那么,你寻到了吗?”

“还没有呢!”

“是的,心外无法,向心外寻法,本来就是外道啊。”

以此再开禅机,打一番机锋,各自安好。也许,也能使一些僧人开悟吧。

对于这两人而言,却全不如是。

“那么,你认为自己寻得到吗?”

上明大师是如此问的。

“但我从来不认为,我能在此寻到佛法。”

道全是如此回答的。

一个认为对方无法寻得。

另一个,认为自己无法寻得。

“我的师长,是自宋国来的和尚。”

上明也不知是否真的在听道全说话,而只是龟缩在那里,似乎过早走到了涅槃前的一刻。

“庸庸碌碌,一生也未能真正弘扬佛法的和尚。”

道全说到这点时,有一丝不忿在他喉头起伏。

“我很清楚师长不是那般有魄力的僧人。既不能独辟蹊径,自众多法门中寻见度人之法,也不能融会贯通,将诸般学说融汇己心。”

道全越说,声音便越沙哑低沉。往事就像沙粒,被他于口腔中不断咀嚼,嚼碎了,却也吞咽不下。

“整个寺庙,当说是破庐一座罢了。师长带来的经书,也是些常见的,《妙法莲华经》、《楞严经》诸如此类,都是些我幼时便修习过的东西。

是的。就连他讲经时都不能向我辨明佛理。若是有疑问之处,只要是我不能解的,师长也必无法为我解惑。我很早便离开了寺庙,云游日本国,无论是密宗、禅宗、法华宗、律宗等等,我都有所修习,但始终不能解开我心中的死结。

当我垂头丧气,回到本寺之时,却发现师长已经病重,且并无其他弟子照料——他们都各自散去了。我照料师长,直至他入灭。师长临死前交予我一幅画卷,却不道明是何用意......”

道全说到此处,一声长息。

“师长只是问我,‘道全,菩萨皆有本愿,你的本愿是什么?’ ”

上明待道全停止了述说才缓缓启唇。

“那么,你便按图索骥,来到这宋国了?你是把它当作一根稻草,一根最后开解的稻草?”

道全竟略抬起头,紧盯着上明大师。那眼神甚至使人有刺痛之感。

但上明并不在意。

“没有。”

道全答道。

“是了!是没有。”

上明甚至有些开心地跟腔。

“若我因为一幅画卷便认定宋国有法能开悟我,岂不痴妄?”

道全说这话时,嘴角也流露出一丝讽意。

“是的。是该如此,”上明也点了点头,“心外无法。也就是,你二十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

道全以极微小的动作,压低了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点地俯下。

“是的。寺里的佛经,都是我早已参透的,寺中的辩论,都是我早已厌倦的。我仅仅是找不到自己的答案,在这里找又有何用呢?”

上明竟拍起手来。

“没错,没错!既然都知道,既然什么都寻不到,那么又何必来此呢?”

“你怎么会理解!”

响亮的喊叫。道全向上明大喊了起来。

“我自幼便听师长教诲,他说您是得道高僧,亦有菩萨胸怀大德大能,能开解众生——我初来时见你与描述无异,也是一副了无牵挂的样子。而今看来,您不是彻悟,您是根本毫不在乎!”

道全的手,狠狠地击打在地板上。

“我的师长,便是在尊敬你这样的人吗?他直至枉死,难道也相信,你能开解我吗?

你可知我心中是何等苦闷?毋论宗门,我处处不得栖身、皆有背离之处——

我该如何成佛?不,世人究竟要如何成佛?

昙鸾言称,口诵阿弥陀佛,便往生极乐。惠果传两部一具,言之遍习成佛。有人说,除顿悟弃执,都无法成佛。更有人,声称成佛乃弥陀本愿,如有机缘,弑佛成佛——

我尚罢了,世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成佛?我不贪求成佛,却因救度众生之心而苦,苦至无法成佛!若世上诸般生灵都能,我亦能,但我不成,诸般生灵便不是都能,若不是,我不愿成!

即便历经无量数无量劫,若无限因有此无限果,众生便都不能成,我更无法成佛以度化万生!”

道全越说越激烈,背后阴影亦随声增长,伸长变形,几要吞没他瘦削身躯。

他双掌按地,历经锻炼的肌肉无一处不用力,全身的血管都要爆出身躯——

道全用尽全身力气,敲打在霉变的地板,使整个房间为之一震。

“我乘船来宋国,究竟是为什么?”

而后,道全埋头不语。

丝丝啜泣声,在闭室中回响。

上明看着那盏小灯。上明也许一直都在看着那盏小灯。

“道全啊。

道全啊......你不是来到宋国,你只是逃到宋国吧?”

道全闻言,低沉面孔竟漫布迷惑神情。

“道全,你自己不是都明白了吗?你也说了,仅仅是因为一张画就笃定宋国有能使你开悟之佛法,已是虚妄。心外求法,不过外道罢了。我若能开解你,你为什么不能开解自己?”

上明大师的双臂缩在袖中,使得他更加矮小。但那矮小中,他不再泄露出哪怕一丝自我——

“道全,你在日本国,除了佛经,尚熟读诗书吧?

你想,佛法自天竺传来时,有几番变化?你我所说言语,是否能同指一词?你学习宋语梵语,阅读各类典籍,你是否也曾感受到,辞句流转,终归不同?

一个字,便有一种不同。百千世界,更有千万不同。人行至无量数后,留下的本就是无数世界。你何止在宋国寻不到佛法,你在天竺也寻不得真正佛法!

因为该传的,早都传遍了。该播种的,早就播下了。白乐天的诗歌传至日本国,应是十分有名吧!但是,你们难道仅仅只是传抄他的诗歌而已吗?”

上明大师,一句一顿地,似是而非地,随意地说着。

“是了,是了——你们终归是要自己写的。就如我们传抄了佛经,自己也是要辩录的。直到最后,你依然还能看到最原始的源头,但千流万湍,水向哪里汇成哪片海洋,哪里又是源头能决定的呢?”

道全竟停止了颤抖。

上明大师一次也没有正视道全。他只是任由自己的眼球缩在眼窝之中,放任自己的舌头吐出词语。

“法如日照,万物各自生根。终有一日,传来的诗书,会促生新的诗书,新的诗书,也不再是传来的诗书......遍洒花种,不辨开花。诗书如此,何况是佛理呢?”

此刻道全浸透在话语中,不知向何处去,不知何处是上明,何处是脑海。

臭味、香味、腐味、灯油味、鼾声、吟诵声、啼哭声、叫骂声,皆翻飞四下。

“道全......”

上明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对整个闭室说法。

“道全——你要的,你都有了,你只是不知如何去相信自己都有而已。你的师父交给你画卷,是觉得我能开解你吗?我呀,我倒是觉得,他是认为你能开解自己啊。”

上明大师的形貌,就像是梦幻一般摇曳着,可能是烛火,也可能是道全正如此想的缘故。

“道全,太阳还没出来啊!”

上明大师倾身引颈,小灯将他面庞上细密如网的皱纹抚出繁复阴影。

“道全,你需要等太阳出来吗?”

道全挣扎着抬起头,游移的目光与上明相碰。上明的瞳孔中毫无丁点光彩可言。老和尚任由自己一对浑浊眼孔盯着道全,面上徒挂似是而非的微笑。

“道全啊——你为什么要等呢?若无太阳,你当如是啊。”

道全陡然握拳,十指几都嵌进掌心。

他猛地扳直身躯。

“我不觉悟,便无法使他人觉悟——”

几乎是脱口而出。

上明听了,却什么也不说。

“我不成佛,便不能度化他人成佛——!”

上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微笑。

道全猛地惊觉开目。

大汗淋漓。昏暗船舱里的屎尿味、腥臭味、海味与汗味夹杂在一起,教他倍感昏沉。

法师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向甲板走去。船舱中似有婴孩啼哭声、有垂老呻吟声、斥骂声、啜泣声、调笑声、哀叹声混杂,不绝于耳。

是了.....

是了!!

他顾不得屐履,赤足奔向船舱出口。拉开舱门的瞬间,光亮倾洒在他破陋形容上,将他染成暮色。西方,船将驶去之方向,太阳正一点点沉下,没有迟疑,也从未迟疑。

道全面朝这夕阳,怔然默立。他伸手探向怀里,摸索数次后,才颤抖着取出一个竹筒。

“道全,你的本愿是什么?”

法师忽然紧紧抓住竹筒,全无方才之动摇。他拔去竹盖。竹筒内中显露一卷厚纸,其上细绳捆得紧密。道全以食指微微自舌尖沾一点唾沫,捻搓数下,将细绳小心解开。

对着落日,法师徐徐展开长卷。

——绘卷《上明和尚说法图》。

泱泱黄纸上,仅一僧、一灯而已。灯火晦暗,而老僧慈眉善目。

只是微笑。

其上缀句,区区四字。

“果证如来。”

道全喃喃自语。

“因为点了灯,所以是夜晚。如是夜晚,太阳便还没出来。”

道全的意识逐渐浮向远处。落日的光芒浸透大海,海浪的波澜在其抚摸下欢腾不止,连绵不断的红色与金色交织牵引,拈住整片天空。

进而,浅浅笑容在道全那枯槁面容上浮现。法师迅速将绘卷收纳、塞进竹筒。

“法师,为何下船?”

船员看着道全一步步走上岸。

“不去了。”

“为何不去了?”

“不必去了。”

船员看着道全。

“真是怪人!”

船员小声咕哝。

行出百数十步,道全复又回身。

理应还回去。法师如此作想。就还回去吧!这样东西,在自己手里已经没有用了。

“法师当真不随我们去宋国了?”

询问过船员的使官看见道全赶回,站在船尾这样问道。

“是的,不去了。我是来托您帮我还一样东西的。请将这幅绘卷送至宋国的光兴寺。”

道全躬身道。

使官眉头微皱,却也递出双手,接过竹筒。

“法师是在何时、向谁借了这画卷?况且佛法呢?法师不去求了吗?”

道全已回身欲走,听到这句,他微微仰头,又正了正斗笠。

“佛法,我早已有了。我要还的,却也不是这绘卷。”

使官望着法师,搜肠刮肚般拼了一些字,磕磕巴巴地发问。

“要我捎些什么话呢?总应有些话说,否则仅是以此相告,未免太突兀。”

道全复又望向遥远西方,太阳几被大海吞没,光芒仍在,但长夜将至。

“若光兴寺上明大师仍在世,就请说,‘光兴寺的佛德,道全已窃得了,而今将其本愿奉还。世间晦暗如无灯闭室,道全当为扶桑日头,普照一切大地。’ ”

“什么意思?佛德也可窃吗?”

道全眯缝起眼睛,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也许上明大师,一直在等人来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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