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酿
街道上的灯是昏黄的，照的路两旁其他树刚刚抽出的嫩芽都有一股萧瑟之意。
越往街道的深处走，人烟便越稀少，在路的尽头甚至已经没有住户了，只有一棵开得烂漫的桃花树，树下有一坛桃花酿，坠落的花瓣撒在上面，则又是另一番美景了。
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他一度很讨厌这里，可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了之后，他却常觉得还是这里好，大城市里有些太过喧嚣了。
所以啊，人是永远无法满足于现状的，总觉得过去和未来比现在要好的多。
他有些颇为自嘲地想。
就像过去，他从不知道，原来这条小路的尽头，有着这样美的桃花树。
他走到树下，敲敲装着桃花酿的酒坛子，酒听起来是满的。他轻嗅了嗅花香，想着尝尝这坛酒，大不了喝完了给这酒的主人陪个礼再把酒钱给人家。他的手刚刚碰到酒坛的盖子，一双戴着花环的玉足踩在上面。他只觉面前一阵桃花香，一个颇为骄横的女声响起:“臭小子，敢动我的桃花酿？”
他从脚尖往上看，她穿的是一条粉白色的裙子，裙子的材质很奇特，像是……像是花瓣，再往上看……
“下流！”一大团桃花撒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姑娘放心，我无意冒犯，只是，”他盯着那张明明不着粉黛却皮肤白皙双颊绯红的小脸，还有那双褐色的秋水眸子，扬起嘴角说道:“不知道姑娘是这种树人，还是这树呢？”
尽管觉得不可思议，可他还是认为后者可能性较大，先不说他在城里都没见过这种料子，而且村子里的姑娘都是每日待在阳光下，皮肤都是健康的小麦色，哪里有这样白皙的。
她一愣，随即一闪身，消失了。
他轻笑，指尖一弹那酒，她便又跳出来，一双杏眼瞪着他:“别想动我这桃花酿的主意，臭小子。”
“明明看起来年纪很小啊，居然说我是臭小子？”他仰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她。
“哼，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都300岁了！”她晃晃修长的腿，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挂着一丝笑。
“诶？那我都被你看光了，你是不是得对我负责啊？”他玩世不恭地笑着，一只手撑着树。
“切！”她脸一红，就又藏起来了。
他倚在树下，一直等到他睡过去，也没再看见她。只是半夜也不知几点，他感觉身边传来一阵花香。他没睁眼，他怕他一睁眼，身边那股花香就散去了。
早晨他睁开眼睛，面前是桃花树的枝条自然形成的桌椅。
她把桃花酥摆在上面，然后从酒坛里舀出两瓢酒，倒进一个小酒壶里，说道:“我这只有这些。”
他有点疑惑:“你昨天不是还坚持不让我喝吗？”
“这酒坛是一位神仙赠与我的，每天只能舀十瓢酒，第二天便会满上，若是舀多了，便不会再有酒了。”她嘟了嘟嘴，一只手撑着脸，歪着头说道:“吃吧。”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城市里的快节奏让他平时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的，不过喝酒的时候倒是慢了很多，毕竟这酒可以说是所谓的神仙酒了。
虽然他不太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东西，但凡事无绝对，看着这个面若桃花的，不，就是桃花的女子，心脏的跳动已经告诉他了真相。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一美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脸突然一红，差点一口把桃花酿喷出去。
真是的，怎么想到这儿了。
她一直是孤独的，因为就连小孩子都没什么耐心跑到路的尽头，哪怕是有小孩子来，那也起码是八九岁的年纪了，早就看不见她了。因此她很好奇，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有闲情走到这里，怎么能看得见她。
后来她知道，他是个来自大城市的作家，在挣了足够的钱之后，厌倦了忙碌焦灼的生活，于是他想回到出生的村子，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
某天深夜，他喝完桃花酿，像个顽童般窜上树，坐在树杈上便不肯下来。她轻笑了好久，然后，便是久久，久久的沉默。
“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抬头，看着坐在树杈上的他。
“大城市吗？”他抬头望望满天繁星，“繁华，但是太喧嚣了，现在的我，还是更喜欢这里吧。毕竟那里虽然可以离天空更近，却看不到这样的星空。”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漫天繁星，他偏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繁星。只见她嘴角轻俏，香甜如那桃花酿的声音悠悠响起：“其实，在这里你也可以离天空很近。”
一阵风拂过，卷起无尽的花香和酒香，他跳下树，走了几步，蹲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才是最美的星空。”
风戛然而止，她褐色的发丝在微微荡漾后落了下来，薄唇轻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月光打在桃花上，映着薄薄一层的桃粉色的光，光，落在酒坛上，又落在二人的身上。他拉住她的手，鼻尖轻碰她微微发热的脸颊。
自那以后，又过去了许多日子。他们像正常热恋中的人们一样，越来越迷恋彼此。
于是在某个令人意乱情迷的夜里，在花香和酒香中，他们彻底地拨开了那层雾。
他们彼此更加依赖，却也更加地脆弱，因为他们知道，人与妖，自古以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但是谁都没有说。
像往日一样，清风，酒香，皓月，繁星。
他和她依偎着坐在一起，宛若这世间最美的画卷。
像是不经意地，她悄悄离他远了一点。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她开口，声音轻轻柔柔的，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哀伤。
“回哪里啊？”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却不愿回答。
酒坛里轻响，浓浓的桃花酿的香气从酒坛里飘出来，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饮下一瓢酒。
她的纤纤玉指轻抚他的眉，说道：“不能逃避，迟早要面对的。”
他幼稚地不再开口，只是一瓢又一瓢地灌进胃里。
她蹙了蹙眉，垂下头，看着二人的影子，褐色的眸子黯淡了许多。
然后，他舀下了第十一坛酒。
咕嘟。
她忽然感受到一股剧痛，像有万根银针刺遍全身，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瞄了一眼那酒坛之内，好像比平时少了些许。
“旭宸，你喝多了。”她嘶哑着说道。
可他好像心情极差，饮了十瓢，便醉了。
她伸出手，想要拽他一下，可指尖竟穿过他的身体。她瑟缩了一下，慌忙把手收回来。细细的指尖上有斑驳的血迹，她瞳孔微震，发现透过自己的手，竟能看到这个世界。
她看看自己的周身，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断变得透明。
他仍一瓢又一瓢地舀着酒，她却早已站不住，倚在树下，浑身发抖的看着自己的指尖。
然后，最后一瓢酒。月亮沉在酒里，发出的光映出她眼中盈盈的泪水。
她钻进他的怀里，尽管触碰不到，尽管疼得要命，但她还是在他的颈部印上轻轻的吻。
“我不后悔。”声音细若蚊足。
她顺手，关上了酒坛的盖子。
她成妖千年，看透这世间万物，却唯独看不透这情。
于是，她的命，便断在了这情上。
酒坛空了，这偌大的桃花树下，只有一人，抱着酒坛，沉沉睡去。
很久之后，他睁开眼睛，身边却没有她。
“灼儿？”
桃花树的叶子不敢发出丝丝声音，生怕遮掩了回答的声音。
可是，并无人应答。
“灼儿？”
四周静得吓人，几声鸟鸣在此刻显得分外突兀。
“我不回大城市，我就在这里待着。我可以在这边搭个房子找人通上电什么的，我可以在这里和你共度一生的！”
回声盘旋了几圈，最后依依不舍地消散在桃花树附近。
他站在树下三天，可是，无人应答。
几天后，村里突然来了个工程队。工程队在村子里通上路，路一直延伸到桃花树这里。然后他们在桃花树周边搭了个小木屋，通上电还有无线网什么的。村民们一个个跑过来感谢他。偶尔会有人来询问他这些东西的使用方法，忙忙碌碌中，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小木屋建得很别致，是个二层小楼。他的书桌前有扇窗，正对着桃花树。
他常在桌前，写着他和她的故事，写到思路乱了的时候，便抬头看看树。
头顶的太阳一圈圈地绕过，光一次次扫过桃花树，又一次次消失。
可她还是没有再出现，酒坛里的酒也没有再多一滴，一切都像梦一般，就好像，她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某天早晨，他正在和出版社讨论出实体书的问题，不经意地向楼下一瞥，却发现有一大一小二人在树下磕着头，周围还摆上了一些贡品。他跟出版社说了声稍等，“啪”地合上电脑冲下楼，问二人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姑娘说道:“我们家以前住在这里，搬家的时候我才三岁，人人都在忙，没顾及到我，我就跑到了很远的地方玩，结果遇到了狼，我跑着跑着就到了这里，有个穿棕色裙子的大姐姐喝退了狼，还照料了我很多天，直到大人把我接走。”
“棕色裙子？”他有些奇怪，她穿的一直是粉色的啊？
“是啊，姐姐说她是这桃花酿幻化成的精怪，我不信，她便让我捡了好多花瓣，做了两条裙子，我一条她一条，现在我还留着那些裙子。”
“所以我每年带着她来给这酒上供，算是对这女子的报答吧。”旁边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说道，看上去像是小女孩的妈妈。
他的嘴角僵硬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道了声谢，便回到木屋内。
她不是桃花妖？
他紧锁着眉，指尖缠着自己的发丝用力拽着。
她从不喝那桃花酿。
她身上不止有花香，还有酒香。
……
她，其实从未说过，自己是桃花妖，而他，也从未问过这件事。
从头到尾，一错再错。
他耳边忽然响起了她的话:“这酒坛是一位神仙赠与我的，每天只能舀十瓢酒，第二天便会满上，若是舀多了，便不会再有酒了。”
他那天醉了，喝光了酒坛里的酒。
原来真的不会再有酒了。
他呆呆地对着酒坛坐了一天，泪水滴滴答答地顺着酒坛流着。酒坛的影子被拉长，缩短，再拉长。
是他害了她。
或许是出于愧疚，他开始学习做桃花酿。
半年后，他封上盖子。
又过半年，他打开了盖子。
打开盖子的时候，他很复杂。
在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里，他每一天都盼望着能再次看到她，可当他真的要打开酒坛时，他怕了，他怕她埋怨他，他怕她恨他。
酒坛打开，里面是一股浓郁的桃花酿的味道，但和之前的不同，酒里少了一股独特的味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舀了一瓢酒，说道:“明天我要动身去签售，本来不想去的，但因为写的是我们的故事，所以最后还是决定要去，去很多地方，大概一个月之后回来。虽然你可能不太愿意看见我，但我只想见你一面，到时候，我离开，还是留下都依你。”
他饮了十瓢，然后搂着酒坛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爬起来，匆匆忙忙地检查了一遍行李，扛着行李箱，“当当当”地跑下楼。走之前，他随便打开酒坛看了一眼。
满了？
他抽抽鼻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酒香里缠绕着丝丝缕缕的花香。
是真正的，桃花酿的味道。
他的指尖开始发抖，呼吸开始急促，眼眶开始湿润。
“其实你不必再检查的，你缺的东西我都放进行李里面了。”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好久不见。”“对不起。”
他的手里落上了一根桃木枝，上面的桃花弥漫着一股酒香。
“没关系，我等你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