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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长江水

2023-11-13  本文已影响0人  芬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感谢红尘久客的赠图

01.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傅长江,刚满十七岁。我的名字由来很简单,因为我出生在长江上,在一九八七年的冬天。

很可惜我没有办法知道你的年纪和名字,希望你不要介意,毕竟我一生中见过很多人,都不曾知道他们的年纪和名字。

在介绍我自己之前,首先要介绍我出生的这条船。

这条船是八十年代常见的平甲板船,主要用于运货。位于船尾的驾驶室分上下两层,上层是操作室,下层则是我们的房间。船体的主材是水泥和钢筋。我第一次听我爸说的时候曾经非常惊讶,我以为船都应该是木头做的,水泥和钢筋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漂浮在水面上呢?爸爸和我解释,只要水泥船的容积大于对水的排率就能浮在水面上。我听完还是不太懂,爸爸又和我解释,他说水泥船的中间会做凹型的中空,这样船整体的密度就会小于水,船自然就会浮在水面上。密度我懂,尽管我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爸爸教过我。

船身原本的颜色是枣红色,后来红漆脱落了,水泥的颜色就露了出来。妈妈起初总会有一点伤感,我安慰妈妈,红漆就和叶子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离开树,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喜欢驾驶室,它是木头做的而且外层刷了蓝色的油漆,让我觉得这才是船本来该有的样子。为了防水,在驾驶室的顶棚和四周加盖一层塑料薄膜,塑料薄膜的底部用钉子固定在木头上,这样下雨天就几乎没有后顾之忧。说几乎是因为,塑料膜是很脆弱的,老鼠会啃咬,偶尔会划破,即使什么都不发生,用不了一两年也得更换。

02.

最为麻烦的是冬天,塑料膜的保温效果实在有限,妈妈就会将从旧沙发里拆出的海绵塞在塑料膜和驾驶室之间。旧沙发是妈妈在一个岸边看见的,她特意让爸爸停船。爸爸说这样的旧东西有什么用处。沙发的外皮斑驳开裂,像是挨了无数把刀子,但是它被放在一丛芦苇中间,芦苇花在它的周围摇曳生姿,又让人觉得莫名的浪漫。

浪漫这个词,是我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我起初问妈妈浪漫是什么意思,妈妈说爸爸每次上岸去买东西都会给她买一两个小饰品,她觉得很浪漫。尽管她很喜欢这些饰品,却不常戴。

说完了它的外观,你现在跟着我走到驾驶室的第二层也就是它的内部,我喜欢称它为船的心脏,尽管发动机在船尾不在这里。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尤其是最后的时光,我都将待在这里,所以你一定要认识它。

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用的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垂直扶梯,扶梯是铁的,因为常年的抚触,已经产生了一层油亮的包浆,它不会再生锈,而且永远是那么地坚实耐用。

我也很喜欢永远这个词,因为它不会用完,它足够漫长,我不能想象也不能拥有。

这是一个只有六七平米大小的房间,而且没有窗户,所以自然光是照不到这里的,常年靠一盏美孚灯照明。后来爸爸买了发电机,装了灯泡,我也舍不得常开,还是经常点着美孚灯。美孚灯用的是羊油,用完以后总得找商店买,但是停船的地方并不一定有商店,即使有也不是每次都能买到。如果暂时没有,那么我就得过几天没有光亮的日子。

03.

第二层的高度只有一米六左右,我能这么确切地知道,是因为我妈的身高是一米五八,她在这里不用低头,而我爸是一米七,他只要走进这里就得猫着腰。在这样狭小而局促的空间里,放的还是一张上下床,我住过一段时间上铺,所以我知道爸妈在上铺可能连腰都直不起来。

床旁还有一个小木桌,木桌的桌面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全是刀痕、水彩笔又或者不知道什么留下的痕迹,那都是我的杰作。

这里还有一个几乎看不见但却不能忽略的角落,那就是马桶。每天早上妈妈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马桶里的污秽物倒进长江,然后用江水将马桶清洗干净,通常还要在外面晾晒一会儿,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异味。

我后来在电视里见过自动抽水马桶,那马桶白得发光而且非常神奇,用完以后只要按一下按钮,就会有水流出来,不用自己打扫,永远都是那么干净。但那个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问妈妈,我们家什么时候会装抽水马桶,尽管每次方便完,屋内都会留下弥散不开的骚臭味。我闻了那么多年本来以为应该习惯了,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会因为长久如此就让人习惯。

我们洗澡也在这里,通常在甲板上生炉子烧水,烧好再从驾驶室运下来,倒在一个木头做的大盆里。其实说大也不大,只有我坐得进去,我爸妈都只能站着洗,所以他们洗完,地上总是会留下一圈水渍。

除此以外剩下的空间都被工具和杂物填得满满当当了,这里实在没有一个多余的地方,有的时候我想只有我是多余的。

但爸爸说我不是多余的,我是这个船的心脏,因为我,这艘船才会动,才能浮在水面上。

04.

这里还有一些小的细节我要告诉你。

驾驶室里面有一张餐桌,是我爸自己动手做的。他的动手能力其实一般,他做的桌椅板凳要么用不了多久就坏了要么做出来本身就是残次品。比方说这张餐桌,它是放不平的,我爸宁可怀疑是地板问题也不怀疑是他的失误。我妈则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她会找块旧布对折几次放在那根短了的桌腿下面作为支撑。

我家还有一个虾笼,平常停船等到装卸货物的时候,我妈会从船的侧面放到水里。虾笼是竹编的,本身没什么重量,会浮出水面,为了沉底,我妈会在里面放在一块石头或者砖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把铁锹的铲头卸下来放在里面,同时还会在里头洒一点米饭,当然是隔夜剩下的,或者捏一个小面团。隔天收笼的时候,总能抓到好些鱼虾或者应季的鲜货比方说螃蟹之类的。虾笼在开船的日子是不能放的,水里经常有树枝或者铁丝,一旦被缠上,虾笼就会被扯破,即使找人修补,总也用不了多久。

在这个家里我最爱的是电视,在我十五岁那年买的,也就是两年前。

为此我爸妈纠结了很久,他们更想买一个冰箱,因为家里已经有收音机了。他们常听两个节目,一个节目是情感咨询,有位上了年纪但说话亲切的阿姨,她总喜欢说:我会在这里聆听你的故事。每次这句话一响起,我妈眼睛里就会出现一种期待的神采。一般打电话过来的都是女人,我很少听到男人来倾诉,当然不是绝对没有。

还有一个节目是深夜故事,那是我爸喜欢听的,一般睡前听。那些故事对我来说都有一些可怕,诸如鬼怪僵尸或者离奇的凶杀案件,在故事开始前,主持人总会说上一句,本故事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我不知道他想要用这句话来说明什么,是让人相信还是让人不相信。

因此他们对电视都没有什么特别需求,他们有收音机就够了,但我不同,尤其是我后来认识了小曼,小曼我稍后和你介绍,现在我还要先回去介绍一下我的爸妈。

05.

我爸名叫傅长盛,他很强壮,但有一点跛脚,不过不影响干活。我妈说他跛脚是因为小的时候贪玩被我爷爷打的,当时如果去治疗一下,就不会留下这个毛病了。他的白头发很多,我从小就很热衷在太阳底下的甲板上帮他翻找然后拔掉其中的白头发,我喜欢拔白头发。可是最近我发现他的白头发已经远比黑头发多了,反而无从下手。

我妈叫陈小青,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她非常漂亮,眼睛很大。我是真的认为她很漂亮,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妈妈。她也喜欢听我夸她漂亮,每次她听到都会用双手捧着脸颊露出开心的笑容。只是她没有时间打扮自己,她总是穿得灰扑扑的。年轻时她给自己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一直没有穿到身上,再后来她也不买了。她的个子虽然不高,力气却不小,她总是和我爸一起装货卸货。

我父母的结合是不被同意的,至于原因他们没有说过。

在我说话断句还经常断错的年纪,可能四五岁,妈妈当时教我: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爸爸的爸爸叫爷爷。我听完以后好奇地问,我的爷爷奶奶在哪里?妈妈没有回答。我又问,他们是不是死了?因为收音机里说人死了会去到阴曹地府,和我们就不在一个世界了。妈妈听完很生气,大声让我不要胡说。我接着问,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妈妈又不说话了。

大人们总是有很多秘密,其实我也有,你不要着急,你现在认识我了,我会告诉你我的秘密,是的,我也有秘密,一个我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

06.

所以他们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离开了长大的地方,离开了他们的亲人。

他们不止一次和我谈起他们出生并且长大的地方,他们说地里种出的香瓜有多甜,他们说每年稻田旁的沟渠里涨水的时候去抓鱼有多么好玩,他们还说他们会爬树去捉知了,就是夏天那种没完没了叫着的虫子。有的时候他们还会说到某些人,年纪大的年纪小的都有。这些人在我的印象中都和收音机故事里提到的人物一样,偶尔提起某件事情我会突然想起,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很快忘记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爸将船停在一个码头离开了家,却既不装货也不卸货,他一个人出去的,留我和我妈在船上。他是晚上回来的,还没有吃饭,眼睛红通通的。我问他去了哪里,我爸不说话。他每次去岸上都会给我和我妈带东西,可那次他回来却是两手空空。所以我有一些不高兴,抓着我爸的袖子追问,我爸还是没说话。

为了买这条船,家里欠了很多债,直到我十岁那年才终于还完。还完的那天,爸爸停船去市场上买了很多菜和酒,他还给妈妈买了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的领圈镶着发光的宝石,妈妈穿上很好看。当然也有给我的礼物,是一辆小火车。小火车装上电池打开开关就能在地上跑,我看得入迷,然后和发现新大陆一样问爸妈,是不是只要装上轮子就能跑,那我可以装轮子吗?爸爸妈妈听完以后一点都不高兴,他们都转过眼睛不看我,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在生气。

07.

说到这里你可能明白了,我不能走路。

我有腿,但是不能走路,出生就这样。小的时候,我会反复地问他们,我长大以后腿是不是也会跟着长大,我就能和他们一样走路了?他们在和我一样大的时候,是不是也不能走路?

妈妈听完会哭,爸爸则不说话,我就知道我又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但尽管我经常问不该问的问题,他们却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也没有打过我。小曼说那是因为我的爸妈爱我,所以舍不得骂我打我,他们爱我,我是相信的。

比方说我爱吃鱼,我妈就顿顿做鱼,而且换着花样,生怕我会腻味。我什么鱼都爱,但最爱的是刀鱼和入夏的鳊鱼。

刀鱼虽然鱼刺又细又多,不过鱼肉实在鲜美细腻,可惜是时鲜,一年中只有二三月份可以吃。刀鱼不好抓,而且通常只能在晚上。爸爸先用手电的光源吸引刀鱼靠近,再趁机用渔网抓住它们,刀鱼鱼群的分布必须是了解的人才能准确判断出来。

二三月份江面的雾水和寒气还很重,妈妈怕我感冒,是不允许我在甲板上观看的,我只能留在驾驶室里等。等待的时候,妈妈还要用棉袄将我裹住,好像我也是一条刚刚被渔网捉住的鱼。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等着爸爸从甲板上跑回的急促脚步声,我听脚步声就能知道他的收成如何。他总是急切地向我展示他的成果,听我开心地夸他,爸爸,你真厉害,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得到表扬的孩子。

我还喜欢听江面的动静,每一种声音我都能分辨清楚,我告诉妈妈我能听到刀鱼划水的声音,妈妈听完笑着摇头,但她从来不会对我说,她不相信。

08.

之所以喜欢入夏的鳊鱼,是因为鳊鱼这个季节才开始有了鱼籽,肚子总是鼓鼓胀胀的。每次爸爸钓到鳊鱼,我总要第一时间看鳊鱼的肚子,据此来判断里面的鱼籽有多少。青鱼和草鱼也有鱼籽,而且块头更大,但是那鱼籽远没有鳊鱼的鲜美。

我还喜欢吃一种小鱼,这个鱼的叫法很多,有人叫它白鲦、白漂、肉条鱼,但是我爸妈叫它窜条鱼,我觉得这个名字最贴切。

我爸告诉我这种鱼是长不大的,最大也不过一个手长,我想那不是和我一样。

这种鱼妈妈一般都是裹上面粉油炸,面粉里面一定要加入鸡蛋,炸出来才脆黄香酥,我能吃下满满一盆,而且这种做法不用担心鱼刺,因为鱼刺一般也已经炸得同样酥脆,可以嚼着咽进去。

我虽然擅长吃鱼,但也总有卡到鱼刺的时候,所以每次吃鱼,我妈总是会不停地提醒我,吃鱼要慢,要多嚼几次才能咽下去,从小到大,每次如此,从不厌烦。

我问妈妈,别人说吃鱼会变得聪明,是真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变得更加聪明,仔细想想聪明对于我来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我不是小曼,我又不读书。

我妈告诉我,我出生以后他们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不仅身体残疾,而且智力可能也会存在问题。她说她没有想到我长大了,脑子却是正常的。我对她说,看啊,我是多么幸运。

我妈听完摸了摸我头发,又不说话了,但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她好像更希望医生说的情况发生,这让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感到疑惑。

09.

我告诉小曼这件事情,小曼说,她们学校有一个特殊的班级,那个班级的名字叫做幸福班。我问为什么叫做幸福班?她说,幸福班的学生不用学习,上课不用遵守纪律,晚上没有作业,岂不是很幸福?我想想也是,尽管我觉得上课、做作业也是一种乐趣,一种小曼所说的因为没有体验过而感觉到的乐趣。

所以我觉得妈妈可能是希望我幸福,毕竟智力对我来说确实不那么重要。

认识小曼的时候,我十二岁了,那是我开始吃止痛丹的第二年。

我家的船什么都运,但通常是沙子和碎石子。我爸妈也帮忙装卸,额外赚一些钱,所以停船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什么时间陪我。小曼家承包了一个河塘,在长江的一条分支旁边。那年附近有一条河道要改造,需要从小曼家的河里挖淤泥,由此我停留了最长的时间,整整一个多月,而且那是在暑假,我没上过学,但我知道有暑假,还有寒假。

小曼说她喜欢放假多过上学,我和她正好相反,我不喜欢放假,我喜欢上学。小曼说等我真去上了学就会明白还是放假好。我说没有那一天的,因为爸爸说过没有学校肯收我。

小曼听完和我说了对不起,其实她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在小曼之前,我还遇到过很多孩子,但我们都没有成为朋友。有胆子较大的,会踩着那块晃晃悠悠的木板从岸上跑到甲板上来看我,胆子小的则站在岸边和我喊话。

10.

他们都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我,我也会好奇地打量他们。

他们的皮肤通常都比我黑,他们问我是不是吸血鬼。我在收音机里面听过吸血鬼的故事,故事里说吸血鬼皮肤和纸一样白,嘴唇血红,长着两颗对称的獠牙。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獠牙,还张开嘴给他们看。

他们玩很多有意思的游戏:跳绳、跳格子、捉青蛙、钓龙虾,这些我都不行,毕竟我不能走路。他们就教我打水漂,让小石子在水面滑行的同时不停地击打水面却又不马上掉下去,我也没有学会,我的手臂力气太小,根本扔不远,更不要说控制力度了。

他们笑我,说我的手和脚一样没用,难怪我一直待在船上,我本应该生为一条鱼,却错误跑到人肚子里去了。我认为这个解释很合理,也许我本就应该是一条鱼,可我连游泳都不会。

他们觉得和我玩实在没有意思,就不再来岸边找我了,而且就算碰上一两个还愿意再来瞧我两眼的,等到装货或者卸货一结束,我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面了。

小曼怕高,她不敢走过那块离地两米多高的木板来找我玩。而我的代步工具是两张二十公分高的板凳,依靠手臂支撑将身体从一张板凳上挪动到另外一张上,以此在船上移动,我同样不敢也没有尝试过走上那块木板。

小曼喜欢看我表演怎么用板凳走路,我就向她演示。她问这样会不会很累,我说还好,其实我是骗她的,这样很辛苦,因为我的手力气不大,但我不想告诉她,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支撑着自己在和她聊天,我想让她觉得这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

11.

小曼看我在吃止痛丹,她起初以为是一种巧克力糖果而我舍不得给她吃,我再三告诉她不是,并按照她说的发誓自己没有骗她。

每次来找我玩,小曼总会不停地问我时间,我以为她是怕晚回去吃饭会挨骂,因为她说过她的爸妈很凶。后来她告诉我不是,是看动画片的时间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电视里不是只会放广告、妈妈喜欢看的电视剧和爸爸喜欢看的电影,它还会放动画片。动画片里面的小动物会说话、会跳舞、会做游戏。动画片是五颜六色的,世界上最美的颜色都在里面。

我人生里的色彩是很有限的。因为我的双腿萎缩不能走路,所以爸妈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岸上,事实上他们自己也很少去,除了购买必不可少的生活物品。

长大以后我渐渐明白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我好。

从那天开始我也期望着拥有一个电视,一个不需要自己幻想就能展现在眼前的色彩缤纷的世界。我是那么想要拥有,以至于一连几次向爸妈提出,而以前我从来不会这样做。

但我不知道不是光买电视就够了,家里原本的发电机并不能支持电视工作,需要更换更大功率的发电机。除去发电机,还需要另外购买天线,才能接收电视信号。

这些爸妈都没有对我说,但当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就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动画片。

12.

和小曼分开那天,我妈帮我送了一个蝴蝶发卡给她,那个发卡是妈妈年轻时候戴的,她保管得很好,和新的一样。

小曼送了我一本漫画书,漫画书上面画了一只有白色口袋的蓝色机器人,她说这是猫,叫做机器猫,那是她最爱的动画片。机器猫的口袋里有数不清的宝贝,只要它的朋友有困难,它就会拿出来帮助他。

小曼还说,她长大了也要拥有一只机器猫。她会让机器猫拿出一扇门,那门叫任意门,可以去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会打开那扇门,从门里走过来找我。

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当我去年再一次机缘巧合经过那里的时候,我拜托爸爸停船,让妈妈上岸帮我去找小曼。她家到岸边只要三分钟,我在船上就能够看到她指给我看过的她家盖着灰瓦的阁楼。

妈妈去了,回来以后她告诉我小曼不在家去上学了,我说那天是周末,怎么会要上学?妈妈说她去上了补习班,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不肯走,我坚持要停船在那里等她,我很少那么执拗,因为我不想惹爸妈不开心,我知道他们很辛苦,但小曼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多大,她最爱什么,虽然我没有牵过她的手,没有和她一起奔跑过,可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妈妈很生气,我看到她大吼的同时在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说,小曼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她不想来看我,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从那天开始我明白自己是从墙壁上的一个小孔里看太阳,我以为是孔在发光,实则是墙壁挡住了其他的光亮。只拥有一个发光小孔的我怎么也不会忘记它在墙面的位置,而拥有整个太阳的人是很容易忽视那个小孔的,所以我并不责怪小曼,当我每次想起她的时候,她仍然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

13.

现在要回来说我的身体,我这么晚谈及身体,是因为我觉得尽管我已经使用了这个身体十七年的时间,可我对它仍是陌生的。它不听我使唤,它常常做出我不理解的事情,原来不是我在控制它,是它在控制我。

我不记得疼痛开始出现的具体时间了,但我记得那个过程。

我感觉骨头在收缩,它们在挤压我的内脏,时刻不停。起先我只是有一些喘不过气来,后来慢慢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像鼓点一样在加速跳动,接着我就感觉到疼了。

妈妈问我是哪里疼,我用手指指尖划过前胸到小腹的每个地方。

从十五岁开始,我就睡在下铺了。尽管我的身体残疾,而且比寻常的孩子都要瘦弱,但是要将我上下搬运也不那么容易,也可能是爸妈开始老了。因为爸爸的白头发比以前多了,妈妈的皱纹比以前密了。

止痛丹很贵,还要搭配很多药一起吃。每次爸爸出门买药,妈妈都会从一个紫红色的丝绒束口袋里面数钱出来给他,总要给厚厚一沓。

止痛丹是中药做的,味道并不难闻,只是咽下去需要费一些力气。其他的药,有喝的,有药片。我喜欢药片不喜欢喝的,因为喝的通常都很苦。当然也有甜的,可是那种甜就是和糖不一样,明明感觉是甜的,闻起来甚至甜得发腻,可等喝下去,嘴里留下的就只有苦味,比本身就苦的药还要难喝。

14.

不过我喝药从来不皱眉头,总是一饮而尽,每次妈妈看我这样喝完,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我的病马上就可以好了。

到现在我每次睡觉前需要吃五颗止痛丹,可仍然不能让我安睡哪怕一个晚上。尽管我没有睡好,但也要尽量不发出声音。当我控制不住自己发出呻吟的时候,爸妈就会立刻被惊醒,他们像两条鲶鱼一样从上铺一滑而下,落到我的床头,打开灯,看着我的脸。

每次他们这样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妈妈乱蓬蓬的头发和爸爸虽然睁开却还带着雾气的眼睛。隔天他们还要正常起来干活,我不想他们那么辛苦,所以我不想吵醒他们,而且就算他们醒了,也不过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痛苦。

我为了身体而痛苦,他们为了不能帮助我而痛苦。

我怕你看到这里不想再看下去了,毕竟哪怕只是看着别人痛苦也是件辛苦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再多写身体的痛苦。

但有一点我需要解释,身体开始受到挤压后,连我孱弱的双手也正在流失本就不多的力量,所以你看到我的字迹越来越凌乱,那不是我没有认真书写而是我的手不再可以控制笔尖的走向。

15.

我打算等我写完以后,将这封信放在我以前喝的汽水瓶里,也就是你现在捡到的这个。玻璃瓶的里外我都已经擦拭干净,而且它是绿色的,是我喜欢的颜色。

我在电视里看到有个男孩做了一个漂流瓶,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将写给父亲的信放在漂流瓶里,他相信他的父亲可以收到,所以我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我希望它能够带上我的愿望,去认识远方的你。

在这之前我早就意识到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了,尽管我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死亡。我问妈妈,我会不会死?

有的时候小孩子问某些问题想得到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答案,就像我。我想听妈妈说不会,我会一直活着直到很老,但我又害怕她说不会,因为时刻不停的痛苦让我身心俱疲。

但是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扭头过去哭泣,真是奇怪,明明感觉到痛和即将死的人是我,可是流泪最多的却是她。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喜欢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江面。江水的颜色是单调的,它并不清澈也不碧绿,很少能看到鱼,可能是因为江水太浑浊了。我看着自己在水面上无精打采的倒影,觉得自己就像是漂在江面的一片枯叶、一个塑料袋、一条死鱼。

但想要交一个朋友的念头却带给我了意想不到的力量。

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永远不会忘记我,我还可以将我的秘密告诉他,我唯一的秘密,连对父母都不能说的秘密。

16.

我的父母是表兄妹。

有一个深夜我偶尔醒了过来,当时我的已经睡在了下铺,有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也会莫名醒过来。

我听见爸妈还没有睡,他们在黑暗里说话,其实主要是妈妈在说。我听见爸爸在用手掌拍妈妈的背安抚她,我能听到很细微的声音并确切地辨认出来。

妈妈说话的声音里能听到破音和呜咽,她说,她很后悔,如果她不是坚持生下孩子,也许我就不用忍受这样的痛苦。医生说我活不到成年就会死去,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不该和我爸在一起,不该不听亲人的劝告,不该坚持生下孩子。当我出生以后,她接受了我的残疾,接受了我在成年之前就会死去,她没有想到即使花了那么多年去接受这个结局,还是做不到不难过。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听过妈妈偶尔会叫我爸表哥,但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没有和亲人相处的经历。但那个晚上我又突然回想起来这件事,还同时想起电视和收音机里提到的关于近亲结婚的话题。

你肯定会问我,当我听到这个秘密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原来我的残疾和痛苦都是本可以避免的灾难,可事实上那天我很快就睡着了。隔天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只是感觉到一种解脱,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我什么时候会死,原来死亡已经那么临近了,我不需要永远忍受这种痛苦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好了,我要写完了,最后让我再介绍一次自己。我叫傅长江,我出生在长江上,也即将死在长江上。我一生都没有下过船,也没有牵过一个朋友的手,没有跳跃过,没有奔跑过。我很遗憾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一天会见面,但即使没有也没关系,因为妈妈说过我们都住在长江上,我们都喝长江水,长江是看不到尽头的,所以我们总会有相逢的那一天。

17.

陈小青是从虾笼里捡到的这个瓶子。

这个瓶子很眼熟,她记得那是儿子喝完饮料后留下的。儿子一直不舍得扔掉,而且将瓶子里面都刷得干干净净的,她以为儿子要留着用来装水喝。至于纸上的内容,她是第一次看,她记得儿子最后的时光只要有力气总会伏案在那里写字,但一看到她就会将正在写的东西收起来。在儿子去世以后,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两件事情。

虾笼本应该在放下去的隔天就收上来,可是隔天儿子就去世了,她忘记了虾笼。现在她捞起来,也不是想要查看虾笼有没有损坏或者有什么收获,她只是想找件事情来做。她在拼命地找事情做,已经将驾驶室和卧室收拾了好几遍,擦了又擦。那些以往她舍不得扔掉但放着也没有用处的东西,在这一次被彻底清理了,可她腾出来的空间马上就被儿子的身影填满了。

傅长盛是晚上看到这个瓶子和纸上的内容的,他将儿子的骨灰拿了回来,他没有想好放在哪里,但是他不想放在安息堂里,那里实在太冷清太孤单了。可是当他看完那封信,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现在才意识到儿子想要下船了。

他惊讶自己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儿子太乖了吗?他总是疼得满头大汗但一声不吭,他总是坐在甲板的那两张矮脚板凳上茫然地张望着河岸。那个到死时缩成一个白色小团的孩子,因为身体的痛苦而瘦弱不堪的孩子,比出生的时候大不了多少,可原来他已经长大了。他以为一辈子待在船上是保护儿子,也许他一直保护的人只是他自己而已。

尾声.

陈小青将信装回了瓶子,盖好瓶塞,接着用力地抛向长江,她看着急流匆匆裹着那个绿色的瓶子迅速远去。

绿色瓶子在江水中是那么地活泼,上下浮沉,欢欣雀跃,好像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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