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记
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中有一只燕子,他一次又一次答应快乐王子的请求,将他身上的宝石黄金衔去穷苦之人手中,陪他看遍了人间沧桑。最终在冬季到来时,因为未能及时飞还温暖的国度,死在了王子身旁。
而我不愿我的燕子为我做出这样残忍的牺牲,尽管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爱我。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爱我。
即使在服药后,我也时常会对所有事打不起精神,一切都令我感到筋疲力竭,更不必谈服药前的情况了……日常的秩序建立在强行的自我支撑上,任何小事都能令我本已岌岌可危的心理彻底垮塌。而这已是相对而言较好的情况了。真正的灾难来临时,我可以在一个阳光明媚,毫无烦心事在心头的日子里,被平白无故的情绪所彻底淹没。那是一种没有任何缘由的悲伤绝望,浓烈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以我的性格,倘若能找到事情的缘故,便会着手解决,然而没有——我就像置身于洪流之中,连一根纤弱的水草也抓不住。
我明白这在旁人眼中有多么滑稽可笑,故也一直尽力将它们深埋心底。而当我连强颜欢笑也无法做到、什么也掩藏不住时,我只能尽力将我的爱人推得远一些。我不愿让他看到我如此难看的一面,更不愿将他一同拉入漩涡。
这在他眼中,大抵是疏离与不信任,伤人至极。然而我也毫无办法,我清楚当我的情绪泛滥起来有多可怖,疏远已是我所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有一次我们因此而起了争执。我忍不住落泪道,我已经尽力了。而他也哭了起来,他望着我轻轻地说,我也已经尽了力啊。
是啊,我明白。
他不断尝试为我做出新的菜肴,带我去看喜剧电影,不断地打趣自己试图逗乐我,总是买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作为礼物带回家……他尽力了。换作是我,大抵远远难以做到如此地步。可我还是那样,在他的一颗心面前,可耻的死气沉沉。
我试图配合他的一切举措,时常告诉他我有多爱他……但我明白作为爱人,这远远不够。
抑郁症也偶有打起盹来放过我的时刻。在那些宝贵的日子里,我能难得不需靠强打的精神工作与社交,周身洋溢着一种充盈的生命力,也只有在那种时刻,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我会想要与人交谈,想买一大捧花放在家中的客厅里,想热烈温柔地拥抱与亲吻他……而这些事在平日里,只会令我产生一种绝望的疲惫感。
那日难得如此,我与他一直聊至深夜。时间晚了,他连打起两个呵欠。我问他是否是在强撑着与我聊天,他一面抹去眼角因呵欠而产生的泪珠,一面笑道:“难得看你笑还说这么多话,我挺高兴的,就是累了点儿。”
我一时心沉入谷底,你看,抑郁症就令我脆弱可笑至此。
我对他强颜欢笑了起来,催促他睡觉。待他睡着后却坐了起来,借着窗外的余光望着他的脸庞,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他与我不同,他是何等开朗的性格啊。他有号召力,健谈而风趣,即使年少时自闭及厌恶喧闹如我,也喜爱看他与人群逗趣打闹。然而这样灿烂的太阳,却被拘禁在一室之内,照着一盆奄奄一息的植物,因它偶然舒展了一片叶子而欢欣鼓舞。
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那个晚上一直安静地望着他,望着他清爽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轮廓与沉静的睡颜……愧疚与自卑令我难起丝毫睡意。我将唯一的爱人拖累至此,我想,我还是离开他吧。我再安静地看他一晚,就离开他。这样的想法令我难过得心脏都皱缩了起来,但我认定自己不得不如此。
清晨时,微弱的阳光撒进了窗户,鸟鸣打破了宁静,他微微睁开双眼,本是带着迷糊的神色,但大抵是看见我一脸凝重地坐在一旁望着他,他立刻轻轻喊了我一声。我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忽而忍不住落泪了。
他安静地望着我,脸上睡意已看不见了。
我躺在他身旁——我的脊椎因突然的活动而发出声响——埋进了他怀里,紧紧拥抱他。我说:“再睡一会儿吧。没什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