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粹桃花落*云居生活篇

我的师傅是工匠

2020-09-11  本文已影响0人  谭良根

文/徐梅勋


有个成语叫匠心独运,注释是:形容创造性地运用精巧的心思,多指文学艺术的创造性构思。唐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就说过:“学不考儒,务掇精华;文不按古,匠心独妙。”我想,若穷源溯流,匠心之意肯定是从工匠的精雕细琢精神移花接木而来,高明的工匠不仅有出手不凡的技能,更有一颗精益求精的匠心。我的师傅是工匠,与师傅20多年的相处,深切感受到师傅的心灵深处的匠心,它伴随了师傅的一生。

我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在插队农村6年后,因多子女插队身边无人照顾的原因被抽调回城,安排到常熟棉纺织厂工作。厂领导还是尊重知识,爱惜人才的,我们几个老高中生在一线车间锻炼一段时间后,调到了“号称”青年人最向往的地方——机修车间,在这里我认下了我的师傅。师傅当年五十出头,少言寡语,貌不惊人,但目光如炬,即使戴上一副老式的圆形眼镜,镜片后面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张力。听师兄弟们介绍,师傅是常熟城里为数不多的高级钳工,从琴达新铁工厂调来,手艺高超,人品极佳,深得业内同行的尊重。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常熟棉纺织厂是县内为数不多的的国营企业,常熟人习惯称国棉厂,以表示和普通企业的不同。机修车间承担着全厂技术改造,设备保养维修的重要的任务,车、钳、刨、铣,缺一不可。

可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买一台机床谈何容易,厂部的决策是利用现有条件,由机修车间自己制造,这个任务就落实到师傅他们几个组成的安装小组头上。在我报到前的一年,师傅领着大家白手起家,土法上马,刚完成了一台四米龙刨的加工和装配,为以后的机床制造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我是幸运儿,到车间不久,虞山镇工业供销公司就慕名前来,联系加工制造5台C650 车床,他们提供全部的铸件毛坯和三箱零件,完工后拿走4台机床,1台留给我们抵作加工费用。这样的好事,厂部当然应承下来了,一段异常艰巨而又值得自豪的历程由此开始。

C650是一种大型的车床,机身长度近6米,车头箱、变速箱、走刀箱,大拖板……小到几十公斤,大到几百公斤,要把这一堆铸铁和零件变成能切削加工的机床,不免令人有望而却步之感。因为车床的导轨已经过磨削加工处理,最初的工序是大拖板与导轨接触面的铲刮。

当年车间条件差,无法架设行车,只能在两座人字梁上搭斜架设了一根工字钢,装上滚盘吊钩,下挂一只手拉葫芦,权当土行车使用。先用手拉葫芦起重,把大拖板放到车床的导轨上,几个师兄弟用力把大拖板从车头推到车尾,再从车尾推到车头,然后起吊外移,放到两只特制的粗壮的凳子上,再起吊翻身,使大拖板与车床导轨的接触面朝上,由于事先涂上了红丹,经过一来一往的两次摩擦,两个平面的啮合程度,就一清二楚了,有的地方磨成一片黑色,有的地方红丹一点未动,师傅的要求就是通过铲刮使接触面上的现状变成均匀密布的细点。

在使用带柄的刮刀进行铲刮时,将平面刮刀刀柄顶住胯骨,双手握住刀具,使平面刮刀与铸铁平板被刮表面形成一定的切削角度并对刀头施加压力,用胯骨和腰部给刀柄以推力,使刀刃切入金属表面切去研磨的斑点,然后将双手压力立刻转换晋升力,把刀头快速提起离开铸铁平板表面,刮去一层极薄的金属,完成铲刮过程。先是粗刮解决形位误差问题,再是细刮解决表面质量问题,由于是挤压式的刮削,刮下来的铁屑很细,但下班时清扫在畚箕里却沉甸甸的,这就是我们5、6个人一天的工作成果。

铲刮这门手艺,标准是“埋头苦干”。我1.82米的身高,整天弯着腰干活,真有点不适应,可是看看师傅和伙伴们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停下来,最多直一下腰,用拳头在腰里锤两下,就继续工作了。

工作中师傅是标杆,他开口说休息一下吧,大家才可以喘一口气,喝口凉茶,活活脚头。后来也发现,那是一根烟的工夫,师傅手套一戴,我们也就站起来了。天天如此,无限循环,未免有点枯燥,后来发现边干活边聊天,可以分散注意力,倒也省力不少,师傅很随和,有时也要插嘴聊上几句。

终于大拖板三角槽、平面槽上的点子越来越匀,越来越小,我想总可以算过关了吧?可师傅不统口,依然埋头铲刮,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手拉葫芦放上放下,大拖板推来推去,终于到了完工的那一天。

我方才有点明白,师傅的要求是精益求精,使平面上的点子越来越密。大拖板以后是中拖板,中拖板虽然轻一点,但要保证与大拖板的水平度,垂直度,特别是那条燕尾槽的铲刮很有难度。

我慢慢悟出,铲刮的熟练程度决定了铲刮质量的优劣,技术不提高,等于无用功。师傅说得好,平面铲刮在机械制造与修理中会长期存在,即使是精密机械也无法替代。

他很耐心地一一指点我,铲刮时手按刮刀,髋部前送,前送结束时利用铲刀的弹性快速提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被刮过的地方会留下一个漂亮的亮点。每轮铲刮,刀迹必须交错,否则将影响表面光洁度。在铲刮中对黑点按亮、浓、淡在用力上应有轻重之分。

通过师傅的传授,师兄弟间的切磋,我还学会了精刮技术中的刮花,能与师兄弟们一样刮出精致的燕形花纹和鱼鳞花纹等。

等到小拖板也完成,已经几个月过去了,我觉得人蛮疲劳,与插队农村相比,除了不是露天作业外,劳动强度一点不输农村,农民忙的是抢收抢种,工人是一年忙到头,可见行行业业都一样,不付出努力就无法体验成功的喜悦。

铲刮工作告一段落后,开始了车头箱、变速箱、走刀箱的安装。所有的主轴、齿轮、轴承都是标准件,我跟着师傅与师兄弟们从认识零件图、辨认装配图开始,逐步明白了大到齿轮的传动速比,轴承的滑动滚动功能,小到卡簧和键销的作用。三箱的装配全凭经验和技术,花力气不多,动脑筋不少,我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都一一记下。

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交付前的调试和校准。一台机床的质量优劣,取决于机床加工出来零件的误差,即使是规定的公差范围内,也应该是越小越好。

师傅的认真又一次体现,对新车床车削出来的产品,一丝不苟地检验,针对误差分析原因,确定需要返工的部位,进行拆解,加工调整。

有些还涉及到需要铲刮的部位,重新返工确实很麻烦,但不达标又不能交付,于是又一次地拆卸分解从头再来,大家已经习惯也明白:不合格机床交付使用的后果是大量生产不合格品,那当然是不堪设想。

于是一次次地拆,一次次地装,终于得到委托加工单位的认可,也得到了厂领导和车间领导的表扬。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完成了大型车床的加工安装,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此事后来理所当然地写进了厂史。

初学未精的我深为师傅和同伴们的敬业精神所感动,对师傅更是肃然起敬。我明白,师傅心中有一种集几十年经历形成的强烈的责任感,对职业敬畏,对工作执着、对产品负责已经交织在一起,成为人的本能,这就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匠心。

第一台C650车床完成的喜悦是短暂的,因为任务紧迫,马上开始了第二台的加工。有了第一台的成功经验,第二台就显得驾轻就熟了,接着第三台、第四台陆续交付使用,留用的一台也投入了正常的运行,算来已历时3年半左右。

前后5台车床,一样的程序,一样的条件,一样的劳累,一样的标准,师傅的职业操守也融入了我们的心间:不改初心,一以贯之,坚守信念,精益求精,这种难能可贵的匠心精神必须传承。根据需要,我们师兄弟三人分别担任了新成立的钳工二组的正副组长,继续从事设备的加工安装和定期保养,陆续完成了C620车床、C630车床、M120外圆磨床,X62万能铣床各一台的加工和安装任务,这些设备的陆续投用,使机修车间的加工能力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令人惋惜的是,因为气喘的旧疾和肝炎的感染,师傅的身体不堪重负,只能长病假休息,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工作了。所幸在1979年初,师傅接到厂党委通知,对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因成分问题受到冲击揪斗之事予以平反,恢复名誉,消除影响。此事给了师傅最大的慰藉,他对我说过,心头的阴影从此一扫而空。

1980年底,师傅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在家安享晚年。他有空常要来厂里看看,到车间来转转,对我们几个依然是那样的慈祥可亲,有时还要掏出老花镜细细打量我们正在加工的部件,不是不放心,而是有感情。

2001年春天,师傅拖着久病之身,不幸过世。我们师兄弟三人去他的灵前作最后的告别。想起师傅往日对我们的关心和教诲,心里久久难以平静。我相信,我们对于匠心的理解和实践,是可以告慰师傅在天之灵的。

安装小组有位成员是南航毕业的老大哥,文革中因政治问题受冲击,在机修车间当工人,他知识渊博,技艺精湛,深受师傅的尊重,平反后当车间领导卓有业绩,后因照顾家庭调动到无锡,不久当上了名噪一时的菊花电扇厂厂长,因注重质量管理而闻名,干出了一番事业。我们师兄弟三个,因师傅而亲近,因理念而相交,历经40年不变,连家属子女相见都是亲密如故。当年师傅退休后,我们相继因工作需要离开了钳工的岗位,分别担任了车间和科室的部门领导。

离开钳工组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带,唯独带走了师傅留给我们的至宝——匠心,无论在那个岗位上,我们都以匠心精神自励自立,竭尽全力地做好了各自的工作,精益求精,不改初心。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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