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5）

孔子“信而好古”，虽然博学，但因为坚持“述而不作”，自己写的东西不多。他若知道现在的知识分子，年纪轻轻就著作等身，一定会汗颜得无地自容。他死后，弟子们把各自记得的孔子生前的一些言论编辑成册，这就是《论语》。所以，《论语》没有长篇大论，常常是冷不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杂乱无章。正因为如此，《论语》给人一种真实、朴素的亲切感，没有添加剂，很原生态。

我们这一代，长于“文革”，只知背毛主席语录，不知有孔子语录，属于传统文化的断裂层。古文于我们，基本上是天书。自然难以登堂，更不能入室，只能于门外略窥一眼，观其大意。虽然如此，也依稀可见孔子的容颜相貌。在我的眼里，孔子是一个学而不厌的书生，一位诲人不倦的老师，一位彬彬有礼的君子，一位胸怀天下的志士，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老人。

读《论语》，方知孔子的一些话，被后人有意无意的歪曲和误解了。“学而优则仕”这句话，是批孔子“读书做官论”的铁证，其实这句话的原意是：学习了，有余力就去做官。“优”在这里是“有余力、有空闲”的意思，因为前面还有一句“仕而优则学。”况且这句话是孔子的学生子夏说的。“以德报怨”是孔子的观点吗？不是。那是耶稣的，别人打你的左脸，你把右脸也送上去。：“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的态度很明确，别人对你好，你当然也要对他好，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太客气。有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意思。

（楚国大夫）叶公告诉孔子说：“我的家乡有个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告发了父亲。”孔子说：“我家乡正直的人和你讲的不一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我读至此段，叹息不已。 孔子的回答就是“亲亲相隐”原则。在几千年的历史里，包括短暂的民国，亲亲相隐一直是道德和律法的基本准则之一。49年后，亲亲相隐理所当然地被当做封建糟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社会开始崇尚和倡导大义灭亲，尤其在“文革”，夫妻因此反目，父子因此成仇的现象屡见不鲜。

当今世上，凡是法治程度较高的国家，都普遍认可亲亲相隐原则。很多国家的法律，明文规定近亲属享有出庭作证的豁免权，也就是说，近亲属没有作证的义务。也许你不相信，中国是目前世界上完全摒弃亲亲相隐原则的少数几个国家之一。

孔子不迷信。这在两千多年前迷信盛行的中国是非常难得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使他勇于怀疑鬼神的存在。他从不谈论怪异和鬼神之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病危，子路请求祈祷，并引用古书为证，孔子婉言拒绝。子路问如何服事鬼神，孔子说：“活人还不能服事，怎么能去服事鬼神呢？”子路又问死时怎么一回事。孔子答道：“生的道理都没弄明白，怎么能够懂得死（未知生焉知死）？”语气似乎不太耐烦。孔子不信鬼神，更不装神弄鬼，这一点特别好。佛门和道家流传至今，出来很多打着释迦牟尼和太上老君旗号的江湖骗子，装神弄鬼的骗钱，很多人，包括一些知识分子，还很信，令人无语。

回到正题。什么是“士”呢？子贡也问过这个问题。子贡问道：“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孔子说：“自己的行为保持羞耻之心，出使外国，能够很好地完成君主交付的使命，可以叫做士了。”子贡说：“请问次一等的。”孔子说：“宗族中的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党们称他恭敬尊长。”子贡又问：“请问再次一等的呢？”孔子说：“说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坚持到底。。。也可以说是再次一等的士了。”这里，孔子没有把知识的多寡作为衡量的标准，而是着重于品德。

子张也问过：“读书人怎样才可以叫做‘达’了？”孔子说：“你说的‘达’是什么意思？”子张答道：“在国君的朝廷里做官必定有名望，在大夫的封地里做事也必定有名望。”孔子说：“这个叫‘闻’，不是‘达’。所谓‘达’，那是要品质正直，遵从礼义，善于分析别人的话语，观察别人的脸色，经常想着谦恭待人。这样的人，在国君的朝廷里和大夫的封地里，一定事事都行得通。至于‘闻’，只是外表上装出的仁的样子，行为上却不如此，自己还以仁人自居不惭愧。这样的人，无论在国君的朝廷里，还是在大夫的封地里，也必定会骗取得到名望。”

旧上海的杜月笙、黄金荣之流，在新闻界、报纸上被称为“上海闻人”。那时候的记者，用词真是精准啊！反观时下的中国，“达人”遍地，其中大多数恐怕也只能称作“闻人”吧。

孔子的话当然不是字字千金、句句真理。他对下层劳动人民和妇女的歧视就应当受到批判。对繁琐礼仪的推崇，对王公大人的畏惧，对孝顺就是无违的解释，等等，都不可取。但不管怎样，他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竖起了一根标杆，他言简意赅的话语，凝聚了很多真知灼见，至今都闪烁着思想的光辉。勤学好问不好吗？安贫乐道不好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对吗？我们习惯于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不是神化，就是丑化，时而天使，时而恶魔。是时候让孔子回归真实了。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孔子都站在华夏文化长河的源头；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的身上或多或少会带有他的印迹。就算你从没读过《论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话总熟悉吧。这些话就是《论语》里面的。就连黑社会的大哥小弟喝酒，拍着胸脯说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源自《论语》。

公元前479年，孔子七十三岁。他病了，子贡前来看望，孔子对子贡说：“赐，你来得为什么这么晚啊？”就叹息起来，唱道：“泰山崩毁啊！梁柱折断啊！哲人凋谢啊！。。。”又落下泪来。

这是我们能听到的孔子最后的话。七天后，孔子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