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改编】燃犀照夜
“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
清冷的公子音响起,在幽暗的湖边悠悠晃晃好似水鬼,充满了穿越前尘历史的意味,给这夜色平白增添幽暗晦暝的色彩。
一个欢脱的声音插入,打破了这股冷然,“啧,背得可真熟,我估摸着这是选自南朝宋刘敬叔的......”顿了顿,明摆着不记得了。
“《异苑》卷七。”
闻乔丝毫不为自己的文化常识浅薄而苦恼,声音中充满了“老子觉得自己很牛逼”的任性,“我‘wen qiao’本人都没有你背的那么熟呢!话说老板你,这大晚上来这湖畔念古文,倒是有闲情雅致啊,你究竟......”话还未落,被男子的眼神止住了话语。
闻乔正想调笑这有什么好禁言的,眼神不经意往湖面一瞟,忍不住瞪圆了眼。“郎......这是什么鬼东西?”月光照耀下的他脸色微白,低语声微颤,像是从对面湖畔悠悠晃过来的水的波纹一般,颤出一股别有的滋味来。
郎然敛敛双目,有意或无意忽略了友人极度压抑却几乎要从嘴角溢出来的尖叫,只是沉静看着前方兀自喃喃道:
“暖水濯我足,剪纸招我魂。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
闻乔在好友的声音中松了松攥着袖口已经汗湿的手,心里不由一动,眼看湖面上那凭空出现的比暗夜更黑的动物角在郎然的轻声诵读下燃起来,隐隐盖过皎洁通透的月色。
在这股幽暗的红色火焰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似那殿堂前的古钟一般哀鸣,浑厚凝实的好像从遥远的以前穿越历史风尘仆仆而来,透着种熟悉的风度,却莫名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一些隐隐约约的画面在他脑子里闪现,他看不清楚,待自己想去抓那个念头时,腿一软,险些坠到湖里。
郎然扯住闻乔的手臂,稳住他的身子,眼中露出疑似怀念和向往的神色,瞟到郎然眼神的闻乔一脸茫然,以自己“绝顶的聪明脑袋”以及“与郎然惺惺相惜的交际”竟实在估摸不到此人的想法。
1.
犀角燃尽,周遭景物忽得变换,从水中浮现的莹莹点点的光华飞到空气中漂浮舞动着,将闻乔带入一个明亮的陌生世界。光芒中,一叶小舟悠悠从彼岸荡过来,闻乔余光瞟见一身红衣之人摆着浆,正好奇地想细看那红衣人的模样,却被郎然不由分说一把捂住了双眼,伴着一声呢喃:“先别看。”
听出了郎然语调的不对,平日里最喜插科打诨的闻乔安静等着,也没反抗。待听到那小舟晃荡过来的水声近在咫尺时,他便顺着郎然走上了小舟。
郎然的手始终没放下来,在他创造出来的黑暗中,闻乔一身浮躁仿佛随着飘飘荡荡的舟沉淀下来,沉到湖底最深处,像个温暖纯洁的灵体安然蜷缩在贝壳里。这段飘荡的时间足以让他梳理自己的情绪,以及思索自从认识郎然以来那些惊人的巧合和今夜这一路下来的玄幻和灵异。
他们的相遇源于一场闻乔认为郎然是“餐厅老板”的误会,他们的交际源于他对郎然的一见如故,源于冷漠压抑的现代都市竟有人能让他放下面具重归自我的奇妙,源于这个神秘人物处事时能比他更卓越得将“野心”和“淡泊”结合得天衣无缝,给他一种古代帝王君临天下的错觉。
当然闻乔内心也着实不凡,这半夜,他对自己看到的事物表现出一个普通都市人不该有的冷静,不仅因为这一路走来充满了岁月的回忆和沉淀,总觉自己很久前来过一般,久到让闻乔怀疑是自己的上辈子;更因在自己脑子短路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温暖从朋友手腕处传导到他的背上,给他了一股能量,让他硬生生压住自己即将崩溃的神经。
他忽想起那个在湖边燃烧的角,结合郎老板在湖边诵读的典故。犀?那是犀角?燃犀?他的记忆很快就调出这样几句自己在某本现代悬疑小说的边角出现的“燃犀”一词——
燃犀,在小说中是一种灵物,是指能看见彼岸世界,并能与彼岸世界交流的人,即是能够与彼岸世界“沟通”的人或灵物。
闻乔脑海里立马蹦出灵魂三问:“他是谁?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没对郎然进行灵魂拷问,他就感觉到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放了下来。小舟骤停,他被牵着衣袖走出小舟。伴随着一束刺目的光芒,郎然轻声说:
“《燃犀奇谈》言,‘燃犀’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游移在人界与异界的边缘,眺望着不可见的影像,倾听着不可闻的声音,交流着不存在的信息。他们可以吸引、召唤甚至控制来自彼岸的力量,那是因为‘燃犀’的灵魂所发出的微光,就像东晋温峤在牛渚矶头点燃的通天犀牛角之光一样,在遥不可及之处隐隐照亮彼岸世界,令人类以外的存在无处遁形。”
2.
边琢磨郎然所说的话边适应了眼前的刺目后,眼前一番景象让他刚平静下来的内心又掀起惊涛骇浪。这里是和古代人间极为相似的一座城,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现代哪有如此古色古香之地和古色古香之人啊?但不平凡的是来来往往之“人”皆是红衣笠帽......以及映入眼帘的灰白色的死人脸。
他终于理解郎然遮住自己眼睛的原因,若是自己看到划桨之人是这副模样,想必他已经冲突了这个不应该存在于凡世间的世界。
“诶,你就不怕我连累你在这个世界脱不了身吗?”他面上又恢复了一副嬉皮笑脸,内里却显示着一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之人应有的处事不惊的心胸,仿佛周遭来来往往的红衣只是擦肩而过的普通人。
在眼前引路的郎然身子顿了顿,他停下身转过身来,用一种宁静而怀念的目光注视他,“我懂你。”来不及深究心头一动的来由,闻乔在郎然澄澈的瞳孔中恍惚看到了疑似三四十岁左右的自己,身着不知来自哪个朝代的衣物,在高高的亭台上而立。 他一时惊愕到极致,在瞳孔中的人对着他微笑的瞬间“幸福得”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里,面前是一扇有着大家闺秀温柔的雕花小门。正当愣神的闻乔一时忍不住想对自己进行灵魂“三问”的时候,“夫人,大人已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这件别致的“闺房”,他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身着古装的妈妈正躺在床上。
“妈!”闻乔大步走上前想拥住她,可整个人却直接从她的身体穿过,摔到地上。这时,雕花小门轻开,他抬眼往外边瞧,看见自家爸爸也身着古装走了过来。
男人在女人一脸温柔幸福的神色中柔和了自己刚硬的脸,端起药搅着勺子吹了吹,然后挖了一勺放在女人嘴边。她笑眯眯地看着男人,然后一把拿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地上看戏的闻乔懒得动,擦了擦额角虚无的“汗珠”,这性子,这两人相处的方式,是自己的“真父母”没有错了。
“可好?”男人问。
“贵儿踢我。”明明是嗔怪的语气,她脸上依旧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当是男儿,好动非常。男儿好,栋梁之才!”
“吾喜女儿……”闻乔看得自家父母“打情骂俏”看得也有些入迷,却不忘思索联系这一切的熟悉感,莫名感应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思考,一闭眼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就来到了另外一个场景。 一片漆黑。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活动自己的四肢,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然后,他听到有一扇门开了。伴随婴儿啼哭声,闻乔又一次暗骂见鬼时才发现自己那虚无的意识有了实处,可,附身在一个自己根本支配不了的婴儿身上又是什么鬼!?
“是男儿,唤‘温峤’可好?”父亲的声音。
“嗯。”软糯无力的母亲的声音。
于是乎,“憋屈”得被束缚着的闻乔在这个被称之“温峤”的身体里旁观着这个东晋名将的一生:
看他年仅十七被辟为都官从事,看他被举为秀才;
看他初仕西晋、南下江东、平定王敦;
看他平定苏峻,最后在壮年病逝。
可透过那一层历史的迷雾,真实经历的时候,这些记载在史书里的东西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他看他和司马绍引为布衣之交,看温峤挥剑斩断马套绳阻止司马绍一头脑热与叛军决战,看温峤当着大会百官极力赞扬司马绍神武有明略,看皇太子司马绍登基,随后,一同制衡权臣、稳定王朝。
闻乔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和温峤混杂起来了,看着司马绍逐渐成长为自己期望中的英俊的帝王时他心中充满了骄傲,也在看到帝王去世之后失落痛苦,恍然失去知己亲人。
苏峻之乱平定后,温峤没有继续留在朝中辅政,借口王导是先帝所任命的人选,在返回江州的途中因怀念那个文韬武略的皇帝,听闻水下多怪物,却忍不住犀照牛渚。
3.
温峤在水面下看到了那些红衣人,此时的想法竟然是去那红衣世界寻找那个帝王之魂。“帝王星只一轮回,消散于世间弥散于万物,不可寻。”温峤不信国师,宁愿相信那个千百年来的民间传言——犀照牛渚,与莫名灵体交易,以随机代价为抵,将可挽救即将消失的魂。
仆人阻止了温峤跳下水的动作,他一摸脸,泪水沾湿了脸颊。
此时的闻乔和温峤融为了一体,一起为“知己”司马绍而悲痛欲绝。他忍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为辅佐他年幼的孩子而假装无事发生,可司马绍的死却像是一根鱼刺刺在他的喉咙里拔也拔不出来。
君君臣臣,他们之间的相知,仿佛是跨越了岁月和十几年的时光,是超越这些君臣束缚的超脱和干净,是最后一死击碎过往的绝望。他像个孩子一样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哭泣,感觉周遭的一切恍然梦境。
又是一片漆黑。
“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仿佛时光回溯,大雨、殿堂、死去的帝王,他立于大雨滂沱的殿外,却再无少年对自己伸出手,笑着说:“我懂你。”他睁着眼睛唯恐合上,世界却开始一吋吋发黑。
隐约听到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的名字,却仿佛远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一点点往下方沉沦,所有视觉听觉开始变得迷茫暗淡,直到一只手托住了他。
他突然不怕了。
这些年的报国这些年的英勇无畏,只为一个人的赏识一个人的懂得。跨越千年,用不断轮回失忆尝遍世间苦短为抵,换得那人灵魂无忧。每一世,他都忘了郎然,忘了自己的执着,在岁月翻滚中逐渐研磨成灰烬,微弱的灵魂即将在这一世暗淡成灰之际,帝王的灵魂以“郎然”的身份归来,终唤醒了“温峤”。
“手掌中的火,照亮荒泽,原来你我,一水之隔。”帝王公子音独特而绵长,像唱歌似的抚慰了闻乔内心,“不知漂流过多少日夜,梦在荇藻婆娑间明灭。当我于荒泽中苏醒时,鬼差告诉我事情始末,我也得到了一个收集你灵魂碎片便可让你在轮回耗尽死去前重生的方法。”
“我当初也没能想到传言为真,也没能料想到一只犀角羽化的火焰能唤醒倒影的世界,船上的我看到了那个世界沉睡的你,原想不管不顾跳下去却被仆人拉住。回去之后却梦见了那些红衣人,毫不犹豫做了交易......”闻乔还在回忆中,突然一拍脑袋,看向郎然的目光晦涩而忧伤,“所以,千年以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二人的相遇卡住了命运的齿轮,记忆的唤回得以温存灵魂。
闻乔一直以为是初遇,实则从一开始就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