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本无心
文/时光缭乱
图片源自网络-弹箜篌的少女
1.
那个戴着银制面具的人提着一把剑冲了进来！我持剑站在杀手的包围圈里，看着他的剑被月光描下了寒凉的月影，剑刃若雪，剑气如虹！
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要救我的性命，反倒是步步杀机。那样汹涌的杀气，让我在应对着身遭的杀手时，不得不堤防他刺过来的那一剑。他的剑终于刺过来了，我提剑格挡。一阵熟悉的气息被吸入我的鼻腔，让我在思索这气息来自何人的同时，顿了顿我手中的剑……被他的剑刺穿胸口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泛起从未有过的悲伤。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会让一个丈夫手刃他的妻子！
手中的剑落到了地上，我倒下，伴随着我眼里流出来的不敢置信的泪，和我胸腔里喷涌而出那带着滚烫的疼痛的血。看他带着那些杀手冷漠离去的背影，我闭上眼想着：“真的……好疼！”
……
看着我的尸体，我确定我是真的死了，原来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因为死在荒郊野外，我变成了这山里的一只孤魂野鬼，只能在这山里游荡——这里是我的归处。
又一次夜幕降临，我开始在山里游荡。一只归不了家的孤魂野鬼，除了游荡还能做些什么呢？一阵乐声传来，我看到一个美艳的少女在弹箜篌，凄婉而寂寞歌声从她嘴里吟唱出来：
树深时见鹿，海深时见金；
路长时见月，伴久时见心。
世有繁华美梦，山有星月流萤；
……
伴久时见心么？我跟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却从未看透他的心！我原以为他只是个身手利落些的谦谦君子，他却是武功高强的冷血杀手。对于他的真正模样，我不曾看出半点端倪。这么些年的欺骗，毫无破绽！这个世界上最高明的谎言，就是说谎的人自身都被自己的谎言骗了！我只想问他一句：这样处心积虑究竟是为哪般？
“你可是在人世有悔极恨极之事？”弹箜篌的少女凝着冰冷的眸子望向我，用一把冷彻的声音发问。
我定定的看着她，叹了口气：“是啊！”
她低下头自顾自继续弹她的箜篌，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我：“你想重返人世么？”仿佛这是多么随意的一件事情。
“这……要如何做到？”
“借尸还魂！”她依然说得漫不经心。“以七个月为期，若过了七个月，你仍无法消弭你的悔和你的恨，便会回到这里！并且……”她说到这里，抬头用一种冷凝的目光看着我“并且永远留在这里！”
2.
“你听说了吗？前几天来了个大侠，把咱们城里最令人头疼的女混混给打死了！”
“唉……谁没听说啊！只可惜那个女混混命大，假死了一阵又活过来，现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穿着满是补丁的破旧衣服，正坐在茶棚旁边的地上歇脚，听了这话，黑纱竹笠掩覆下的嘴角无奈地勾唇一笑。怪这女混混实在是声名狼藉，我才还魂便需躲躲藏藏。
只是我运气实在是太背了些，才从茶棚出来不久，便遇上了眼前的这位仁兄——“君子剑”谢长歌。他挡在我的路前“先时他们说你没有死，我是不信的，现在我信了！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你的命硬，还是我的剑利！”他说完提剑便刺。
“谢大侠！……有话好说啊！”我情急之下，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抵住他的剑刃，将他剑刃带偏了些，趁他注意剑刃的时候，抬脚就往城内溜。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曾以落霞山庄少庄主的身份接过他的约战帖，并在他手下落败。如今摊上这么个内功不济的女混混肉身，不逃就只有等死了。
我一路逃到城内，他在后面穷追不舍。我心里苦笑“若是江湖上有哪个女子能被冷静自持的谢长歌这般穷追不舍，只怕恨不得立即死在他的君子剑下，做他的剑下芳魂。”
城里有一队巡逻官差正不明真相地看着我跟谢长歌，我灵机一动“官大哥……快救救小女子，后面那个狂徒要非礼我！”自从接受这个肉身以后，我倒是发现了一些好处。我不再需要像从前那样，一言一行规规矩矩、雍容雅正，也不用担心做出什么有损落霞山庄颜面的事情。我已不是落霞山庄的少庄主，我只是个泼皮无赖似的女混混。
那些官差拥过去挡住谢长歌，我逃进街边的巷子里。我正在巷子里感叹，好不容易才摆脱那个谢长歌，就见我前方有一个白衣公子正双手并指，缓慢优雅地拂拭他的剑刃，神情冷漠。熟悉谢长歌的人都会知道，他这是要动手杀人的前兆。我有些惊惧“你……你……你是如何摆脱那些人的？”
他用一种好像在看死人似的无波无澜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也没什么！我不过告诉他们，我是谢长歌而已！”也对，江湖上谁人不知侠骨仁心的谢长歌。可是现在真的不是赞赏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可是要来杀我的啊！
我将惊喜的目光投向他的身后“官大哥！快救我！”
“哼……”谢长歌冷笑一声，并没有上当，剑势凶猛地向我刺来，看来是被我激怒了。
我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怎能甘心就死？随手拆下路边的一根旗杆，当成剑来挥舞，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跟人打斗过。
他一惊“浣花挽月剑法！”动作更迅猛了些，打落了我手中的木棍，用剑指着我的咽喉“你是谁？你跟落霞山庄已故少庄主慕容笙是什么关系？”
想他谢长歌好歹也是正人君子，却如此欺负我一个姑娘，我气不打一处来，随口胡诌：“还能是什么关系？姘头关系罗！你看，她连自创的浣花挽月剑都教给我了……啊……”
没等我说下去，我的左手手背就被他的剑重重拍了一下“胡言乱语！我要听你说实话！你再敢侮辱慕容少庄主，我就杀了你！”我心里更来气了，嘴上依然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你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让我差点以为我侮辱了你的心上人呢！”
他又用剑拍了我的左手背“你……你简直……”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可怎么看都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我揉着被拍得青紫的手背，心中不忿，正要抬头再激他一激，却看到他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我连忙假装低下头揉手背，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他收了剑，用冷漠的声音道：“随我去医馆上些药吧！然后再跟我一同去落霞山庄已故慕容少庄主的追悼会，若你跟慕容山庄的人有来往，总会有人认得你。”
3.
落霞山庄满庄的人声鼎沸，都是来悼念落霞山庄已故少庄主慕容笙的。透过满堂宾客，我看到了那个杀了我的凶手，也是我的丈夫——李云飞。
我没了先前的嬉皮笑脸，也不知道此时的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听谢长歌带着些微肯定的语气，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认识他？”
我一瞬间笑起来“不不不！我可不认识像他这样的妙人！不过，我倒是认识他老婆！”说罢目光转向大厅中放置的棺材，露出一抹流里流气的笑。他没理会我，兀自走到李云飞面前“在下谢长歌，特来悼念已故慕容少庄主，李兄请节哀！”
“原来是谢兄！多谢了！”
还未待李云飞抬手相请，谢长歌又指着我说：“这是在下的兄弟，一同前来悼念已故慕容少庄主。”
我知道谢长歌什么意思，只得出来打哈哈“嘿嘿嘿……李庄主好！鄙人有幸，也姓李，爹娘给取名叫狗剩！狼心狗肺的狗，残羹剩饭的剩！”我似乎看到谢长歌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李云飞脸上露出了一丝仿佛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却看在谢长歌的面子上，不得不摆出虚伪笑脸“多谢这位李少侠！二位里面请！”我心里偷乐“就是要恶心你！”
我朝谢长歌挤挤眼，示意“看到没？我真的不认识李云飞。”
追悼会上，我一直是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是看着自己的尸体盖棺入土的那一刻，我想：“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慕容笙这个人了吧！”
“看来你真的认识慕容笙！”谢长歌的声音如影随形。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你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我笑起来，正欲张口“不要再试图骗我了！你的眼睛明明白白地透着伤心。”眼睛果然是最能暴露一个人的秘密的，我也就不再假笑给谢长歌看了，因为我真的不想笑。
追悼会后，满堂的豪杰尽散。我还没有走，谢长歌也没有。我跟李云飞说，想去拜访落霞山庄的老庄主夫妇，也就是我爹娘。李云飞虽对我这一介陌生人的请求略感诧异，也没有多问，只是一路跟着我和谢长歌过来。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信呈递给二老，那信里说我是慕容笙在外面认下的义妹云云。
待他们看完，我跪在地上朝二老磕头“若二老不嫌弃，我陆无心愿以子女礼侍奉二老终身。”大概连谢长歌都不曾知晓这个女混混叫什么名字。
我的父母，我自然清楚脾性。同我设想的一样，他们见到女儿的亲笔信，便把我收留下来。
余光看到李云飞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却并没有说些什么。我猜测他或是为了庄主之位才会杀了我，我得提防他对我父母做出些什么事来。
送别谢长歌到落霞山庄二里开外，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完完整整舞一次浣花挽月剑法给他看。
我接过谢长歌手中的剑“自然是可以的！江湖人应该都不知道，其实这套让慕容笙名扬江湖的剑法，不过是她为剔掉桃树上的残蕊时所创。”说罢便抬手挽了个剑花，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从剑下流转而出。
“这套剑法能名扬江湖，自是有它的精妙之处。只是……它可有凌厉的杀招？”
听到谢长歌这么说，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有！不过我觉得杀戮之气太重，从未用过。”我御起轻功落到一株一人粗的树下，围绕着树干翩翩而动，神情严肃，剑势凌厉，剑光随着我的衣袂旋转低徊。挽剑，收招，身后的树被拦腰斩断，断口是不平整的连续三角状。“这一招叫‘步步生莲’。”
谢长歌看着我，神情有些让我捉摸不透，似欲言又止“陆姑娘在这套剑法上的造诣与慕容少庄主不相上下，若不是慕容少庄主已死，我差点以为……陆姑娘便是慕容少庄主易容改装的。”他说完用幽深的眸子望着我，望得我生出些尴尬来，他又移开眼“陆姑娘日后若是需要帮忙，还请不要客气！”
“那就多谢谢大侠了！”我又露出些流里流气的笑“不过……谢大侠这么说……会让我以为你对我青眼有加啊……哈哈哈哈……”
4.
这一日，李云飞外出办事，我到桃林中练我的浣花挽月剑法。我来之前，给我的父母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讲的是慕容笙如何被夫君杀死，又如何借尸还魂的故事。我想，他们是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故事的。
我在树下舞剑，落叶纷飞，让我一时没有注意到藏在漫天落叶中的剑光，被刺了一剑。果然，又是李云飞。
我用冷冷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哈！这你该问问你自己啊，慕容笙！”
我的眼睛倏然睁大“你看了那封信！……你把我父母怎么样了？”
“我还要靠他们让我名正言顺地继承落霞山庄，怎么能就这么让他们死了呢！我只不过在他们看信之前，把信骗过来了而已。啧啧……我真没想到啊！借尸还魂这种事都能让你撞上！不过没关系，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就是多动次手罢了！”
我气得发笑“哈哈哈……好啊！那就杀了我！不过……我是真的不懂为什么你要杀我？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呢？”
“你可知道身为一个男人，被妻子衬得如窝囊废是什么感觉？你可知每次我剑术精进，都会被江湖人说成是妻子的功劳？你可知道江湖上那些人在背地里称我慕容夫人？那你也一定不知道，你的浣花挽月剑配以至阳至刚的内功心法，会有多么大的威力吧！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他说到最后一句，提剑就向我刺来。我就地一滚，险险躲过。
“只要你死了！这世上只有我会浣花挽月剑，也只有一个落霞山庄庄主！再也不会有人把我的成就归功于你了！”他的剑光夹杂在漫天落叶中朝我袭来，正是那一招“步步生莲”。我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认命地要闭上了眼睛。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天他在山里朝我刺来那一剑之前，我就想好了回去时就金盆洗手，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可是人心的贪欲，总是如此急迫逼人，连给人做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这时，有另一道剑光与李云飞的剑刀兵相接，同样是用的“步步生莲”。李云飞被击退，可那个白衣人不依不饶，一把君子剑舞得密不透风，李云飞渐渐地开始招架不住，最终被一剑洞穿胸口。我听到谢长歌这么说：“听说你是一剑洞穿她胸口的，这一剑我替她还给你！”
李云飞直直倒下，谢长歌朝我走来，向我伸出手，抚上我的面颊，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难过“你为什么要哭呢？为他那样的人不值得！”
5.
七月之期快要到了，我时常在梦里梦到那个弹箜篌的少女，她还是在吟唱着雅歌。我打点好行囊，打算去那座山找她，终归是要做个了断的！原本我就该是个死去的人，是她借我七个月的生命，让我去了却我的挂念。
入夜，她仍是如我第一次见到的一般，还是在弹着箜篌。只是这次，看到我和我身后满身戒备的谢长歌，她的眉眼间似乎带上了些许笑意“看来你的怨恨已经消弭了！我很高兴！谢谢你了却了我的功德！”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说：“我原是这山中生灵的怨恨幻生的鬼魅，我不记得我在这山中吟唱了多少年，只记得真的很久很久了！世上繁华如白驹过隙，山中岁月却若一日三秋！真是太难熬了！每当我想让自己化作飞灰，总有新的怨恨汇入我的身体，让我同它们一样生生不息，我本身也就成了怨！你是我选择的契机，你若消弭了怨恨，就能将我一同消弭，若不能，你将成为新的怨恨，汇入我的身躯，成为我新的生息！我很庆幸，你没让我的失望！这个世界上，怨恨这东西已经太多，如果消弭了一些就好了！”我看到她对我笑着，她的身躯在一颦一笑间，化作漫天流萤，飘散入夜风中。夜风中传来美艳的鬼魅最后的雅歌：
树深时见鹿，海深时见金；
路长时见月，伴久时见心。
世有繁华美梦，山有星月流萤；
……
三年后的一个阳春三月，我乘船游览西湖！春风扶柳，绿水生波。有一个白衣剑客以蜻蜓点水的身姿，从河岸涉水而来，将一枝春花递到我眼前。
我收下春花，语笑嫣然：“落霞山庄每年的桃花都开得很美，就是枝丫太高了！谢大侠可愿去落霞山庄为我折一枝春色？”
他呆滞了一瞬，随即面上泛起喜色“愿为陆姑娘效劳！”
（完）
【注】
1. 树深时见鹿，海深时见鲸(金)；
路长时见月，伴久时见心。——摘抄改编自句子迷。
2. 世有繁华美梦，山有星月流萤；——这一句的改编灵感来自：“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
3. “春风扶柳”——来源于苏轼与其妹辩诗的一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