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水浒看宋代胥吏
《宋史》记载宋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教材除了人名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小说除了人名是假的,其余都是真的。”虽然历史的记忆已经尘封了八百九十二年,但是当你拂去表面那层灰尘时,翻看元末明初那位钱塘县尹所著的《水浒传》,那时、那景、那人仿佛又重新活在了我们当下,是那么的鲜活和赤裸。虽然老人有句古话:“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但是《水浒》的意义绝不是闲情逸致时的少儿读物,而是一面描述古代,映射当代的“棱镜”,明白人自然心知肚明,不明人依然雾里看花。
一本《水浒》能挖掘的价值点可谓汗牛充栋,无论是政治学、经济学、厚黑学、管理学,随便抓上一把就能够衍生出洋洋洒洒上万字的专业论文。从达官显贵到引车卖浆之徒,从博学鸿儒到陋室秀才之流,似乎谁都能说上几句。笔者不才,只是现代衙门中一毛头小吏,本文仅仅从小吏这点谈一些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观点有失偏颇之处还望各位看官指正。
胥吏的不满导致了宋朝的灭亡
我们往往把梁山水泊一帮人等称为农民草寇。他们的造反按照教科书中标准解释应为“农民起义”,其实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各类“农民起义”,领导者及造反队伍骨干,正儿八经是农民的少之又少,而基层小吏、土豪劣绅确是多如牛毛。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从汉高祖刘邦到民国总统孙文。就拿《水浒》宋江等三十六人纵横河朔的例子来说,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百单八将中,除阮氏三兄弟、陶宗旺是地道农民外,其余哪个不是体制内的小吏?郓城县办公室主任宋江;刑警队长武松、雷横;军队参谋林冲、秦明,呼延灼;下级军官鲁达、花荣、杨志、徐宁;还有我们光荣的监狱警察戴宗、李逵、施恩、杨雄、蔡庆等等,就连虚坐第一把交椅的晁盖,至少也还是个东溪村村委会主任。
按理说,这些大宋王朝的基层干部拿着皇粮,又有体制内的身份便利,怎么还会去造反?这些人都造反了,那就正如我们江泽民同志所说得:“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了。”
造反理由之一:长年不涨工资
小吏也是人,也要养着家里的七八张嘴。你不能光指望着别人讲奉献、讲牺牲,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吏和官不同,自古就是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能做官的往往都是“流官”,在一个地方呆个两三年,搜刮一番民脂民膏后,就拍屁股走人。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小吏多是当地人士,有的还是世代为吏,正所谓:“三代为荣,根正苗红。”这个群体群众路线走得那是太熟了,说不定一个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与自己祖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非他们不怕出门被唾沫淹死或是家中遭人刨祖坟,这些小吏最多也就是揩点小油,多拿张家一只蛋,少给李家一分钱,再过分点的事他想干未必能有这个胆。于是,小吏一家的活口全指望着赵老板每月的月份了。可惜那几年大宋王朝国库吃紧,长达百年的“岁币”买和政策,别说涨工资了,连原有的那份有时也要缺斤少两。正如《诗经》中有一首描写小吏生活贫穷艰难的诗歌:“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
另外正如我在《告诉你那些不知道的朝代—梦回宋朝》一文中提到的,宋朝商品经济十分发达,在那个时代差点就诞生了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最大的特点就是容易导致通货膨胀。因此,像《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那样表面的繁华背后往往隐藏着的是物价上涨、货币贬值的危机。那时候小吏的工资并不高,像宋江这样的富户做小吏更多是为了保护本家的家族利益,就像当今很多富二代当公务员也只是为了一个较为稳定的工作环境,而像李逵这样没有背景的狱卒也许还只是个编外人员,就是现在所谓的临时工,虽然他的理想只是纯粹的混口饭吃,但就算一口饭也可能是朝不保夕。所以也难怪他们在体制内三心二意处处为自己留后路,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宋江、朱仝等小吏心甘情愿的充当郓城县黑势力的保护伞了。你让他们拿那点钱诚心诚意为赵家做事,为上司干活,可能吗?因此小吏造反,造反有理!
造反理由之二:没有晋升希望
“哀莫大于心死。”有经验的老管教时常告诫我们要给罪犯留个念头。一个人有太多的希望不好,但一点希望也没有那就危险了。这类人无非两种结果:要么自我放弃自我毁灭,要么埋怨社会疯狂报复。古代官制从汉代举孝廉开始,逐步形成一套成熟的文官制度。在汉朝,小吏和大官之间,有直通车,小吏做得好,可以从一个衙门巡捕做到俸禄两千石的太守,甚至“登堂入室”,宰相、廷尉不在少数,正所谓:一切皆有可能。然而自从隋唐开启了科举制度后,官和吏泾渭分明,不经科举想当官,除非遇到乾隆这种没事喜欢下基层的主,还得机缘巧合让他赏识你,这种机会可谓是凤毛麟角。到宋代,赵匡胤这个政变起家的职业军人,鉴于前朝得失,采取修文偃武的政策,每次进士录取都搞得像大学扩招似的,录取人数是唐代的数倍。小吏读书哪比得过那些正经出生的书呆子,这些人把朝廷上上下下所有官位都占满了,小吏们即使干得再好,几乎终生为吏而不能升官。用现在的话说,这些基层干部遭遇了事业的“天花板”困境。无激励机制就无责任心,你不让人家有些奔头,就别怪人家不产生别的想法,跳槽辞职还算人家仗义,时间一长,整个群体对朝廷心生不满群起而攻之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经的仕途晋升渠道被堵死了,那么旁门左道总可以吧?对不起,在那个年代走后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宋朝后期官场裙带关系错综复杂,派系林立,但在宋徽宗把持朝政的主要还是蔡京一伙,那些端坐在朝廷上的大员大多都与蔡太师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蔡九、梁中书,不是乖儿子就是好女婿,偌大个宋朝搞得像如今大小太阳轮流执政的高丽国似的,世袭罔替,就算殷实如卢俊义、柴进这样的富户没有进入蔡家朋友圈,想要当官都难于登天,何况是宋江、林冲这类草根阶层呢?花钱买官这类方法,放在清朝后期或许一试百灵,但在当时没有门路你有再多的银子也是枉然。当然,使银子这招还是古今中外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后期,宋江之所以能如愿被招安,不断花钱买渠道是一个方面,最为重要的是他找准了门路,皇帝情妇李师师,皇帝近臣宿太尉,有这两个贵人指点才有了他封官留名的机会。正规晋升无望,旁门左道不通,因此小吏造反,造反有理!
造反理由之三:权责利分配不均
在宋江杀了阎婆惜后,逃到家里避祸,朱仝等人来庄园找宋太公,太公出示了文书,证明和宋江已经脱离了父子关系,因此不负连带责任。《水浒》中道:“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往来,却做家私在屋里。”这就是官越大越好当的道理,官与吏之间权与责不平衡是造成基层干部不好当的根本原因。当知县、知州的人只要跟对人,掌握住那个大印就万事大吉,具体麻烦事让小吏去办。草民闹事,巡捕雷横、朱仝得带人镇压;税收不交,小吏就得立马充当起城管角色;向上级官府禀报文书,由宋江这样的押司书写。小吏做好了,功劳是上司的,做不好出什么岔子,上峰要问责,这时候你指望领导帮你分担一些,对不起,他老人家早就撇的一干二净了。这就是当官的有权有势却不办事不负具体责任,做小吏的无权无利却责任重大。
就拿侦破太师生辰纲一案来说,太师责成府尹,府尹责成观察,观察责成公差,最后压力全落在具体办事的小吏身上。府尹对刑警队长何涛说:“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限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他当然只有打具体办事人的板子,具体办事的小吏如何服气?即使破了案,向太师报喜领赏最后升官发财的肯定是府尹,具体办事的能喝到一口汤就算不错了,最终破案还是要靠何涛这个吏,离开他太师、府尹有个屁用?
“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历史上小吏给大官背黑锅、当替罪羊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俗话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老百姓心中普遍认为大官还是不错的,最坏的是小吏。其实是因为大官并不常见老百姓,当然容易装出一副宽厚仁义的样子,再拙劣的政客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好人有皇帝、大官去当,而坏事交给小吏去干。出了事找个临时工、编外等种种理由,开除个把人就算交代了,让小吏来承担民众对官府的不满和愤怒几乎成为了一条历史规律。明天启年间,魏忠贤当政,陷害东林党人,将黄尊素、杨涟等抓入大牢,授意狱吏颜文仲等人将其害死。到崇祯年间,东林党人平反昭雪,这个狱吏成了替罪羊,黄、杨等家属当场用锥子将几位狱吏刺死。于是屎盆子扣在了这些小吏上,天启帝是因为受魏忠贤奸臣蒙蔽,崇祯帝更是包公再世皇恩浩荡。权责倒置、利益不均外加职业认同感缺失,因此小吏造反,造反有理!
结 语
“治国先治官,治官先治吏。”小吏是任何一个王朝统治天下的基础,就像今天所说的“上面千根针,下面一条线。”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小吏造反杀伤力远比普通农民要大得多,普通农民上梁山也就是个进不了排行榜的小喽啰。而像宋江这帮小吏却能够播乱山东,撼动统治基石。《水浒》里所描写的大宋王朝的吏制是典型的 “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现象。像林冲那样朴忠之人行事端正、勤勉王事,却为那个官场所不容不得不雪夜上梁山;像宋江那样长于权谋、八面玲珑的基层能吏,却“身在曹营心在汉”暗通款曲反戈一击;像蔡九那样无德无能、欺上瞒下的昏官却青云直上扰乱朝纲;而像黄文炳这样寒窗苦读出身、有才识有能力,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为谋得晋升之道,一方面为朝廷勤勉办事,另一方面牺牲自己的自尊,扭曲自己的人格,将自己的品行染得和官场一个颜色的人,却是上庙堂无门,下江湖无路。对百姓而言他是坏蛋,对大官而言他是棋子,对有良心的同僚来说他又为人所不齿。正是:有才有德的下场最惨,先被官场淘汰;有才无德的,早就看透官府的本质,只利用官府为自己谋利益,从不真正效忠这个体制;无才无德,昏昏庸庸混日子;有才缺德的,反而心黑手辣,官运亨通。文革时期,批判《水浒》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借宋江这些人物用于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什么“投降派”、“阴谋论”一时满城风雨。《水浒》所描写的一切,可能确实和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内核有太多的契合点,单就本文的主题词“胥吏”这点来说,你能说“胥吏的不满导致了宋朝的灭亡”对我们当下没有丝毫的警示意义?我们理想中的基层干部当然是个个都能像雷锋、焦裕禄、孔繁森那样,“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但你也不能否认既然我们现在仍会有“薄熙来”、“刘志军”、“李春城”这类“蔡京”、“蔡九”之流,那我们千千万万的基层“小吏”中也会有很大的概率出现“宋江”、“林冲”、“黄文炳”之类,关键是如何建立一套完善、公正、让人充满希望的现代干部管理体系,在充分保障基层公务员的经济待遇基础上,通过这套体系促使不干事的人要干事,要干事的人干成事,干成事的人成大事,这样大官不大,小吏不小才能使我们的国家长治久安,民族伟大复兴。最后我想借习主席的那副“联中廉”作为本文的结尾:“得一吏不荣,失一吏不辱,勿道一吏无用,地方全靠一吏;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读水浒看宋代胥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