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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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局外者】
1. 一户建
“爸爸,您辛苦了。”儿子鞠了一躬,把行李箱接了过去。
这是座位于东京都中野西部沼袋居住区狭窄街道旁的三层 “一户建”,改建自平成七年(1995)的旧房,建筑面积不过八十平米左右,土地面积也才四十平米。一层融合了停车位、玄关、浴室、卫生间和洗衣房;二层是一体化带阳台的厨房、餐厅和客厅;三层是三个独立小房间以及卫生间和储物室。外观和构造倒是感觉挺新颖的,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住惯了乡下带院子平房的老古董来说还是有些狭小了。
按照儿子最初的计划,在父亲节这一天我们老两口儿本该入住这座凝聚了他打拼多年心血才按揭买下的独栋。不过经过商量,这次还是先由我一个人只带了少量随身物品上京,因为对他的安排我们还有很多不同意见,希望先讲清楚再说。
“由于需要在家等着接收从旧公寓搬过来的家具,所以没能去车站接您。”儿子颇有些歉意地解释道。
唉,说实在的,他都马上要四十的人了,在我面前还是像学生时代那样小心翼翼的,可能跟我平时总是不苟言笑有关吧。可他已经在东京都生活这么多年了,总不能永远当个孩子吧。
换了拖鞋后我跟着他爬楼梯来到客厅。整个二楼完全是通透的,这样如果家里同时有人在交谈和做饭的话,来客和内人之间完全没有一点私密性,说什么、做什么完全都在彼此的注视之下。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客厅里没有传统的榻榻米、矮茶几、坐垫和佛龛,父子需要隔着餐桌面对面坐在硬邦邦的高椅子上。不管了,那些早就想好的话还是尽快跟他说出来吧。
“这房子到底花了你多少钱啊?”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年半以来跟儿子当面开口讲的第一句话,“负担恐怕很重吧,听说在东京都买下这样的房子至少需要好几千万円呢。”
“首付三分之一,共一千九百五十万円,余下的部分用了三十年期的按揭贷款。”他满不在乎地答复着。
他在说谎!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我这个精明的儿子根本不会接受背上这种直到快七十岁才能付清的债务。
2.难题
当然儿子在东京都浸淫投行业务多年,钱上面的事情总比我来得清楚,继续追问这事估计也说不过他,所以还是趁早言归正传吧。
“你跟那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我突然切入了另一个话题。
他有些愕然:“谁呀?”
“去年你回家过新年的时候催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不是给我们看了一张手机上保存的合影照片吗?”我能听出来他是在明知故问,“就是跟一个大眼睛、短头发、皮肤白白的那个女孩儿一起去迪士尼玩时候拍的,叫什么来着?”
“哦……那个,我们俩不可能的。”他无可奈何而又略显烦躁地敷衍着。
“这像什么话!”我旅途中憋了一肚子的气霎时被点燃了,“那么大的投行生意都谈得下来,怎么讨个媳妇反倒不可能?再说我看你现在还是能挣到钱的,拿出点你的那些小聪明,就算骗也要骗一个回来……”
“别说了,爸爸,”不知道他哪儿来打断我的勇气,“这跟职业是两码事。跟我打交道的女人满脑子想的都是金钱啊、虚荣什么的,跟她们是没法过日子的。”
他说得倒是没错,只是难道就不能去找个肯一起过日子的女孩儿吗?其实他从小就喜欢看漂亮姑娘——我观察了他很多年——但也没听说过漂亮姑娘就没法过日子啊。再说他能下决心在东京都贷款买房子,证明至少曾经动过建立家庭的念头,也许是因为那段感情没法继续了,才想出“在父亲节让爸妈住进新居”这种应景的把戏。不行,还是得逼他一下。
“我跟你妈妈都想好了,以后还是住在新潟乡下老家,东京都的房子我们住不惯。”这就是早就拟好的“最后通牒”。
“爸爸,你知道我为了这房子费了多少工夫,我这些年的积蓄都用在这上面了……”他仿佛有些动了感情。
“你自打上大学已经离开家里单独生活二十多年了,”我死死盯住他的双眼,“怎么可能突然想起要跟父母同住呢?这编得也太离谱了吧。”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答不出话来。
“就这么决定了,”我清了清嗓子宣告胜出,“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你把照片上那女孩儿接过来一起住吧,就是她了。先同居也行,就算不结婚的话先把孩子生下来也行,这房子根本容不下两家人。”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的开明促使他默许了这个结果,就意味着所有难题都已经得到解决了呢。
3.豚骨拉面
临近中午时儿子突然接到一个要去和不知道什么人碰面的电话,神色有些慌张。不过还是认真地再次表达歉意说有些麻烦事需要他本人处理一下,附近吃饭有很多选项就请我自便了。我想这应该是和他的业务有关,因为跟女孩子约会通常都会在晚上,所以恐怕要等我确实打道回府之后他才会去联系照片上那姑娘吧。
居酒屋只有快到傍晚的时候才会开业,何况我也根本没那个心情,只好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搜索着,最后总算选择了一家豚骨拉面馆。唉,这种白汤拉面一点都不好吃,完全尝不到传统农家豚骨汤里应有的那种带血猪骨熬出来的臊臭味,应该是为了迎合年轻人和旅客的口味才变得这样寡淡吧,得配上大蒜才勉强吃得下去。
再说这老板娘一看就是华人,讲话一字一顿地怕说错,其实日语也没有那么严谨啦。总之这里的一切都很不尽兴,看来当初下定决心不来东京都居住是对的。一会回去就收拾一下,反正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也许下午等儿子回来我就买票回家了呢。
当我踱回“一户建”门口的时候,发现一辆带有“引越し達人”招牌的厢式搬家货车正在往玄关里卸货,送货员一见我就上来打招呼。
“您总算回来了,剩下的都在这里……”突然他睁大了眼睛打量我一番,“咦?老伯是房东的亲戚吧,怎么早上运第一趟的时候还是年轻的那个。”
等我代儿子签收、打发货车离开后立刻就后悔了,其实应该再给点小费让那个送货员把东西都搬到楼上的。楼梯既窄且陡,更不用说不借助工具把箱子一个个都抱上去了,只好先都摆在二楼的楼梯口处,然后尽量把一部分搬到三楼儿子的房间门前,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当我开始搬运第四个箱子时体力已经完全透支,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打了几个滚摔回到还在二楼的那些纸箱子上面。好在有这个缓冲所以没把腰摔断,不过和我一起滚下来的那个大块头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磕在某级台阶上散了架,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都涌了出来。
必须赶在儿子回来之前把东西全部整理好!我豁出这把老骨头用桌布打了个包袱,分几次收容起散落的东西搬到他房间门口,偶然碰到门把手才发现竟然没有上锁,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踱进这间铺着榻榻米的卧室,开始归置包袱里的物件,其中竟有好多张是配了相框并放大过的照片。等等,这女孩又是谁?
那是个一头乌黑浓密的披肩长发、肌肤如雪、只穿着短裙丝袜或各种私密内衣的美貌姑娘,直看得我这张老脸都刷地胀红了起来。这些应该都是私房写真照,主角永远都是她自己,而且每一张右下角都签有儿子专用的花押,日期上面都用花体字写着:雪姬——果然名如其人。原来这才是儿子心心念念的情人啊,难怪他说跟之前手机照片上那姑娘不可能呢,其实是早就见异思迁了吧。
当我把最后一个相框翻出来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开始剧烈地怦怦直跳,这跟刚才看前几张时候的心跳完全是两回事。那女孩撩开短裙撅起屁股正对着拍照的人——想必又是儿子干的好事——雪白、饱满、泛着红晕且线条分明的臀部只夹着一条粉红色带蕾丝的丁字裤,她贴在地面上的脸蛋转过来含情脉脉,迷离的目光透过覆在面部的几绺青丝正盯着我,其实当时应该是在盯着儿子吧。
我差点禁不住“啊!”地叫出声来时,才发现喉咙已经完全干透以至于失声。根本没法再看下去了,“啪!”的一声相框被倒扣在榻榻米上,只剩五感仍在回味之中。我心里想,刚才豚骨拉面里欠缺的那个味道现在总算都有了。
4.成交价
意识到儿子外出已经快大半天还没回来的时候,是我走到距“一户建”大约七、八个街区的那家“住友不动产”之后的事了。起先走出去咨询房价的冲动来自于希望确定在儿子未婚妻雪姬眼里,这栋新房到底能有多大分量,如果这事儿能尽快定下来的话,新潟乡下的老夫妇就可以安度余生了。不过房屋中介店员所说的话在我心头形成了一片巨大的乌云。
“您是希望自己买下来养老还是出于投资目的用作出租呢?”店员在介绍完西中野地区周边的配套环境后提问道。
“买下来给儿子作婚房,”说罢我直接报出了那座“一户建”的确切地址,“像这栋房子按照现在市场行情到底值多少钱?”
“您一定要问这一栋吗,还是说周边地区类似的房子都行?”店员看过地址在资料库里面查了查后有些无奈地问道,“这栋前不久刚刚成交了,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出售了啊。”
“那当时买家花了多少钱?”
店员瞪大了眼睛:“依照《宅地建物取引業法》,我们是有义务保护客户的个人隐私以及交易信息的,除非买卖双方自愿同意公开。”
“那我可以换个问法,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我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开导他,“首先按照行情这栋房子的市场价格大概能到六千五百万円对吧?”
这是按照儿子之前告诉我首付三分之一的金额倒算出来的,那店员听罢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当时买家并没有付全款,而是首付三分之一,其余使用了三十年期的贷款,是这样吗?”我其实打一开始就不相信儿子会做这种事。
店员这次有些迟疑了,不过他低头反复权衡之后下定决心抬起头摇了摇。
“首付三分之一是最低限度了吧,难不成他付了全款?”我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
这个问题让店员非常为难,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老伯,我没办法说得更具体了,不过可以提示您一点,市场行情跟成交价格往往是两回事。”
交谈中渗透出来的信息至少可以归纳出以下两点:首先,尽管儿子买下的这栋房子市场价值确实超过六千五百万円,但由于某个不明原因他并没有付这个数,实际成交价格应该更低,这房子难道有什么问题吗?其次,他并没有申请所谓“三十年期贷款”,而是一次付清或者付了很大一部分,那他的钱从哪里来的?最后,首付一千九百五十万円那件事想必也不存在,但他特意提到这个数字一定另有原因。
好小子,竟然把我给骗了,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跟他把爱恋转到那个雪姬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实在是毫无头绪。
5.时间
按照我惯常的脾气,几乎是从来不主动给太太或者儿子打电话的,这多少维护了自己在他们母子心目中的威严形象。不过这会儿天都快黑了,他难道忘记我这个大老远来东京都探望的老父亲了吗?真是的,到底干嘛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现在所有箱子都已经搬到他三楼的卧室里了,我独自盘腿坐在被各种杂物包围着的垫子上,面前是那一张张雪姬倚墙而立的艺术照。初见照片时候的骇然现在已经完全消散。我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她是柳叶眉、细长脸,如果长发盘出高岛田髻的话一定很古雅吧,跟之前儿子手机上那个大眼睛、短发的时尚女孩完全是两种人,所以儿子到底喜欢哪个呢?
对了,每张照片上都标注着拍摄时间!
我伸着脖子逐一查看起来:最新也就是尺度最大的那张拍摄时间是令和七年(2025)正月某日,好哇,我说他过年的时候不回家原来是在跟女朋友玩这个;其他的从令和六年、五年……最早一张的时间竟然是平成二十七年(2015),也就是说他们俩已经好了十年了。而他向我展示跟手机上那个姑娘合影的照片是在去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这说明其实那短发姑娘才是中途乱入者,可他又是如何同时维持着跟雪姬的关系呢?
唉,不管怎么样,儿子已经说过“不可能”了,所以应该会定下来就娶雪姬了。而且这房子确实价值不菲,尽管我搞不清楚他在购房时候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给小两口安家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可我还是觉得很不自在,儿子跟雪姬的关系竟然维持了十年,却从来没跟我们老两口提过,反倒是拿跟另一个女孩的照片来搪塞;他们俩都在一起那么久了还不结婚,这种关系恐怕早就变味了吧,可从照片的尺度来看这种情爱应该是越来越浓才对。总之就是让人怎么都想不通。
不过也不好说,儿子离开家乡上大学那会,他母亲送给他一个公仔,到现在还留在身边。我一看时间已经差一刻九点钟,这会儿他再不回家恐怕就要在外边过夜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回乡下所以他急着去跟雪姬打包行李商量着明天就搬过来同居呢。想着这个我就乐开了花,顺手把他那个二十多年的公仔拖过来枕着倒头就睡,这回总算可以做个好梦了吧。
可我到底都梦见了些什么呢?
6.荞麦面
可能是因为要起夜吧,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应该是在“父亲节”转天周一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那跪在我身边服侍着的一身绛紫色底黄白花系着红色肩带的和服、挽着简洁圆髻的美貌女子不正是雪姬吗,果然是一副能一起过日子的模样,这才是梦寐以求的好儿媳呀。
“爸爸,您早饭想要吃些什么呀?我现在就去准备。”她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婉转,又有些撒娇的口气。
“唔,从今天起就搬过来住了啊,”我颇为欣慰地望着她,“那就豚骨拉面……哦不,突然想吃小碗荞麦面了,就是浇上一点豚骨汤用葱花和蒜末拌着吃的那种。”
“这样啊,我刚好就准备了荞麦面。”雪姬突然显得很欢快,好像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说罢伸手就从面前的方形漆盒里抻出整整一大把灰白色的面条。
“我也吃不了那么多啊!”看着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雪姬没有答话就捧起木盒一溜烟趋行出去了,我躺在原处想着那捧盒里的面条感觉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能是面条显得太粗也太白了,不像是传统的那种细长暗褐色的荞麦面,唉,不管了,有得吃就行呀。
不过就这么一碗荞麦面好像过去许久都没有下文,我只得自己爬起来到二楼的餐厅里看看进度,结果刚一走到楼梯口仿佛就听到雪姬的呼唤声。
“救命!爸爸,快帮我解开!”
我疾步跑下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竟发现雪姬被一条很粗的灰白色麻绳捆绑着,头伸进一架法式的断头机,好像那根吊着闸刀的绳索正在随着滑轮滚动,很快就要放落下来了。
“爸爸,快!想办法让它停下来!”被绑缚的雪姬侧过头惊恐地瞪着我,同时身体剧烈地挣扎、抽搐着。
只有十几级的台阶不知为什么变得很长很长,我慌乱中竟然脚底一滑打着滚摔向二楼。当时我心里就想,管他呢,这种时候就是滚也要滚下去。哎呦不好,昨天下午我摆在楼梯口用作缓冲的纸箱子已经都搬到三楼去了,要是头砸到地板上该怎么办呢?
“嘭!”的一声我确实磕到了什么东西上,这下坏了,恐怕要头破血流了吧。吓得我不禁喊出了声。
“快来人呐,帮我包扎一下,我还要去救雪姬!”
不知独自躺在地上喊了多久,我感到呼吸急促,有些透不过气来,才发现自己的头确实紧靠着一个纸箱子。奇怪,这些昨天不是已经都搬到三楼去了吗?哦,没错,我确实还躺在三楼儿子卧室的榻榻米上,只不过头已经从那公仔身上滚了下来正好碰到了一个没开封的纸箱子。
可是雪姬呢?她真的已经被斩首了吗?我定了定神,打开所有灯,扶着墙壁走下楼梯,客厅里只有桌椅,并没有什么断头机,也不见被灰白色麻绳绑缚着的雪姬,难道这只是一场梦吗?
也许我是太盼着她能赶快嫁过来了吧。
7.疑云
我回到三楼卧室重新坐在垫子上点了支烟,时间才十一点钟,终于开始担忧起儿子来了。虽然他离家独立生活已经超过二十年,但让我像今天这么心神不宁还是头一次。
整座房屋里的一切都触手可及,还有面前一排相框里面的雪姬,又是那么真实、令人期待,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如果从头开始算起的话,儿子跟这个雪姬在一起已经鬼混了差不多十年,一直跟我们保密,直到去年在我们的逼问下才拿出跟另一个女孩的合影,所以他一定在故意隐藏着什么。也许他和雪姬的感情一度有波折,所以才中途跟另外那个好上了,又恰好被我们问起。但今年年初他又曾经给雪姬拍下那么大尺度的照片,看来由于某个原因两人又重新走到一起了。
儿子自从毕业后一直在投行领域打拼,虽然薪水不菲,但由于东京都开销很高所以一直也难有多少积蓄,直到今年总算攒够了钱才下决心买下了这栋房子。也许当时在雪姬眼里儿子的行情看涨,两人也总算有了可以共同生活的爱巢,于是拖了十年的婚事总算提到日程上了,可他又为什么专门提出要安排我们老两口住进来呢?难道跟雪姬又闹掰了吗?
等等!下午悬在我心头的那片疑云之中突然又响起了一阵闷雷,从那家中介员工的话里可以推断,儿子明明没有花那么多钱买下这栋房子啊,而且他还是一次付的全款或者只是略少的金额,那么他也没必要拖那么久才出手,完全可以在很多年前就攒够首付并申请按揭,也就完全可以很早把不论是雪姬还是手机照片上那个女孩娶回家的啊。所以这一切并不合乎逻辑。
另外我刚才的那个梦又是什么意思?雪姬为什么会被在这座房子的客厅中处死,她身后必定还有另一人负责行刑,所以那个男人又是谁,这次处刑又跟雪姬十年来一直无法和我们谋面有什么关系?必须得有人解答!
“哔……”这是我不知道多少年来第一次主动拨响了儿子的手机号码,不管他到底有多忙,也得马上回来给我把话说清楚,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过夜了。
手机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我只有一部老式的松下翻盖键盘手机,也从来不会用那些社交软件,所以无法从别的渠道获取儿子此时的活动状态和下落,但是难道就只能在这里傻等吗?突然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他不会遇到什么不测了吧……不会,我的预感一贯很灵,那似乎并非关乎儿子的安危,而是就在我周围,跟这栋房子有关。
这里一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今天给我留下的疑问也太多了。
8.装置
时间已过夜半,但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只得打着手电筒在整栋房子里来回巡视,从一楼玄关起检查每一个角落,最终毫无发现的我转了一圈只得返回三楼儿子的卧室中。
虽然已经在这房间折腾了几乎一整天,其实我都还未曾认真审视过这里,因为那些大小箱子完全占据了视线。而在箱子后面,确实还有一处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角落:整整一排跟墙壁融合的柜门,上面还插着钥匙,里面放的应该是早几批从儿子先前租住的公寓里运来的物品,这到底又是些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拧开柜门,手电筒从上往下照射着里面黑暗的深处。整个柜子被一道横隔板分成上大下小两个部分,而隔板上面立着的是一架做工精美、表面光亮的高大木质装置。在黑暗中我最初还不理解这座装置的功能,直到光柱扫到了悬在中间靠上部分的那片寒光闪闪梯形的金属,其朝下倾斜的刃部分明还沾着早已凝固的点点血污!
这分明和我梦中出现过将雪姬处斩的是同一台断头机,“啊!”的一声,我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手电筒也掉落到不知哪里去了。
连滚带爬的我退缩到房间门口处,以躲避似乎即将从断头机旁边的黑暗角落里走出的那个负责行刑的男人。好在扶着墙壁的手碰巧按到了电灯开关,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并没有什么刽子手走出来,而那台断头机现在也总算才清楚地呈现出全貌——也不过就是台没有生命的装置而已。只是,儿子干嘛要收藏这种东西呢?
紧接着我的视线又被柜中隔板下方一个形状有些奇特的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横着摆放的黑色漆木箱子。但又不像是过去常见的老式衣箱,因为其并非规整的长方体,而是正面呈中间宽两头窄的菱形。从形状判断……那难道不是一具棺材吗?
灯光确实给予我很大勇气,更何况这种东西又不是没见过,只是在这里出现也太突兀了吧……不,在一架断头机下面摆着棺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违和感。更何况只是形状像棺材而已,并非里面就一定要装着一具尸体。于是我壮着胆把那箱子拖了出来,里面沉甸甸的,我还真暗自捏了一把汗。没有上锁,很轻易就把盖子掀开,尽管还没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似乎我的鼻腔里面就已经弥漫起一阵血污和尸臭交织的气息。
也许那里面装的是早就闯入儿子生活又莫名消失的雪姬?我大脑中其实还掠过了无数种可能性。直到定睛一看,“棺材”里面有一个大红色包袱,旁边是一团灰白色的麻绳——就跟我梦里被雪姬抻出来当做荞麦面、后来又把她绑缚住的那个一样——而麻绳下面又是另一张带相框的照片,正是雪姬被捆绑着在断头机上接受处刑的景象,就跟我梦里出现过的一样,只是嘴巴和双眼中都在流淌着鲜血。右下角依例又是儿子的花押,时间正是两个月前的令和七年四月十五日!
那包袱里装的又是什么,难道是雪姬早已腐烂成一团的头颅?
9.“小茄子”
我跪在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感觉自己很可笑。腐烂尸体的味道多年前还是领教过的,可这木箱子却充斥着一股新鲜的油漆味,应该是几个月内订做的。
呼吸逐渐平缓下来之后我壮着胆解开了包袱的结,脱落的方巾之下显露出一个表面光亮、肚大口小的绛紫色瓷器,瓷器上面有一个带纽的土黄色小盖子,造型有点像泷川一益曾经希望从织田信长那里得到的名物“珠光小茄子”,这该不会是……雪姬的骨灰坛吧!
我整个人都凝固了,眼前迅速闪过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镜头:儿子和相恋多年的女友雪姬几度分分合合,最终在备齐购买婚房用的巨款后因为一直以来的积怨而拔刀相向,并用断头机将雪姬斩首后焚尸灭迹并将骨灰藏匿于形同“茶入”名器的瓷罐之中……
叮铃铃铃……手机中传出我一生中所听闻过最为惊悚的凶铃,那是儿子终于来电话告知将要回家的时间?不,那是一名女律师的来电,要求我立刻乘出租车到东京都警视厅沼袋署的取调室去协助处理儿子被临时留置问询的事件。
“是出了命案吗?我儿子现在有事吗?”我急迫地想知道情形到底有多严重。
“他没事,是协助处理一件跟命案有关系的事情,”听得出那位律师的语气很沉稳、老练,“但是事情很复杂,我需要跟您本人先单独谈谈。”
话虽说是本人没出事,但毕竟还是跟某一桩命案有关啊。我感觉两边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起来,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这一切都跟我的梦境和预感有关吗?
在新潟乡下生活的这辈子,我去过警方最高级的部门就是村子里的驻在所,像东京都警视厅这种连深夜都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大场面一下子就把我震慑住了。好在向接待人员亮出身份并说明来意后,很快我就在附近一处私密的通宵咖啡厅见到了那位给我打电话的女律师。说实话,这位身材高挑、举止干练、一脸英气的女士一亮相,我心里就踏实下来了。
“您就是臼井先生吗?”她行礼后确认了一下我的身份,“我一眼就认出您了。”
看来她跟儿子之前就是老相识,希望也能够解开我所有的困惑。
“请问他现在是在被警方当做嫌疑人问询吗?”我急着想要确认一下之前那些可怕的猜想是否属实。
“这……他的一位非常亲密的女性朋友前不久意外去世了,”女律师一开始有些犹豫,不过说罢就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报告,标题是“相马映雪女士意外死亡事件的调查报告”。
我还没看内容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到了死者的名字“映雪”,所谓“雪姬”是否就是她的化名?难道她的死亡真的跟儿子有关,正如同我梦中的情形以及之后的那些胡思乱想一样……不对,报告上附了死者生前的照片,跟我见过雪姬的模样完全不同,而是一个短发、大眼睛的姑娘,这不就是去年儿子回家时给我们看过的那张手机照片上的女孩吗?
“老伯,请您放心,”律师注意到我惊愕的神情,立刻开口安抚,“虎之助跟小雪的意外死亡毫无关系,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关注的重点在于,由于他和死者之前曾经同时购买过意外死亡保险,且各自都将对方设定为受益人,并同时以遗嘱方式将对方设定为各自财产的继承人,所以他从那次意外中突然获得了一大笔钱,警方观察到他收到并动用了这笔钱之后才突然将他留置。”
“你是说他买房子的钱来自保险赔偿金和那女孩的财产?”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是的,小雪的遗产主要包括她由于离婚而从前夫那里获得的财产分割,当然请您相信,他最终获得这笔钱财完全是合法的,我有充分的证据可以向警方证明,”她一边说一遍做出手掌在胸前向下水平按住的动作,“我需要和您谈的是另一件事,您知道虎之助藏有一件唐物‘小茄子’吗?”
10.返佣
我还没从那个被她称作“小雪”女孩的死亡、与儿子莫名紧密的关系及其对身后事安排的细节造成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就又被这位女律师拖进了另一个与钱财有关的漩涡之中。
“他没跟我交代过,不过整理今天搬家的物品时偶然看见一个被包裹起来水壶大小绛紫色的瓷罐。”我一边回忆着一边用手比划着那个原以为是骨灰坛的唐物尺寸。
“应该就是了,”她突然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请您务必回去把那个东西处理掉,但不是简单地丢进垃圾箱里,而是最好彻底打碎、带到远处埋掉,不留任何痕迹。”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那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普通的瓷罐,是仿古样式的工艺品。”
“什么?”我几乎笑喷出来,“既然什么都不是干嘛要打碎它?”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但定了定神还是从头介绍起来:“虎之助因为动用了小雪的赔偿金和遗产购买独栋,所以被警方监控了全部资金流,可能也会包括跟小雪的死亡无关的那些。”
“你的意思是说跟他的投行工作有关?”
“确实如此,”她略微考虑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他最近购买的独栋价值六千五百万円,实付才一千九百五十万円,这还是他自己的积蓄、小雪的死亡赔偿金以及全部遗产加在一起的数目。”
“这么说那并不是首付的部分,”我之前分析得果然没错,“可卖家怎么会同意那么便宜出手呢?”
“卖方是虎之助在一个资产收购项目上的合作伙伴,他在价格上设法给予了对方相当的优惠,所以房产成交价便宜下来的部分其实相当于给他的返佣。”
我吃惊得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如果她说的一切属实,儿子恐怕在利用自己的职权给交易对手提供了利益输送并藉此牟取了暴利!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连忙解释道:“老伯,这虽然有些说不过去,但一切都符合商业惯例,您不必为此过度担心……”
“等等,”我连忙打断她,“这又跟那个‘小茄子’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事后对方老板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因此买断了一张确定中奖的彩票交给虎之助,由他领取奖金后通过一场艺术品拍卖买下一个历史著名唐物的赝品,这样钱其实又回到那个老板手中。”
“可这么操作又有何意义?”我实在有些不明白。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耐心地解释道:“这样一旦被查起,就可以说是溢价向房主又额外购买了一件文物,以补偿房价的折扣,而由于房产实际成交价格比市场估值低,那么契税也低很多,从而达到了合理避税的目的。”
“既然是早就这么设计的,而且还是合理避税,那直接跟警方坦白不就得了?”我将手一摊,显得极为开脱。
“可如果警方发现那件唐物根本就是假的,一切就没法解释了。”她双眼紧紧盯着我,希望能够得到充分理解。
“所以需要我回去把那个瓷罐处理掉?”
“现在还有时间,我和贵公子将会继续在他和小雪的私人关系这个话题上拖延时间,这种涉及隐私的事情才是警方眼下关注的重点。而留置时间达到二十四小时之后,也就是明天中午之前,警方就会开始将调查范围扩大到他所有的资金流范围,最晚明天下午警察可能就会开始秘密的现场搜索,但如果一无所获就会放弃,因为那些事跟小雪的死亡无关,而如果没有证据的话法定留置时间又不可能超过四十八小时。”
这女人的手段和冷静着实让我有些肃然起敬了,只是有件事我还是不放心。
“关于那个死去女子的事情您为什么这么清楚?”
“哦,我曾经是她之前离婚时候的诉讼律师。”她解释道。
“可我儿子的这些秘密您也全都知道啊,”我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请问您跟虎之助的关系也很私密吗?”
她的脸刷地一下飞红了一大片,不禁将头低下了一半。
“或者说,是那种比他和小雪之间还要更加私密的关系吗?请原谅我作为父亲对他的关切。”
11.小雪
无论细萱淳子律师——这是她递过来名片上面写着的——承认与否,我开始有点相信她才会最终成为儿子生命中的那个女人了。既然她认为还有时间,那么我就顺势提出希望能够安排与虎之助单独聊聊。当然,应允之余她也提示千万不可以在交谈中提到跟那件唐物有关的事情,因为警方完全可能在监听我和嫌疑人之间的谈话。
“小雪故去的事刚才听说了,对此我也感到很难过,”这是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面就主动跟儿子先开口,“所以你上午才跟我说已经不可能了是吧?”
儿子点了点头又重新低下去看着地面。
“所以你们俩其实一直都在一起对吧,这已经有多少年了?”我想作为父亲有权力过问这件事,尽管儿子早已是大人了。
“大概……十年了吧,”儿子搔着头想了想,“很抱歉直到去年才跟你们提起。”
这种事说起来似乎很遗憾,因为小雪没能等来儿子凑齐钱购买房子的那一天,当然其实如果没有她的死亡,儿子也很难凑齐那笔钱,所以这似乎又并非什么遗憾之事。
“其实你们可以先结婚的,不是说非要先买下‘一户建’,既然感情已经那么深了先租房子也是可以过的吧?”
儿子摇着头苦笑起来:“当然不是必须要有房子才能结婚,但也不是有感情就能结婚的。”
“这算什么混账话!”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的年轻人到底都想要什么啊,“现在人虽然没了,但是房子还在,你就没有别的什么选项吗?”
儿子明显感觉有些意外地把埋在双手中的头抬起来望着我。
“那个狐狸精到底是谁?”看来我只好明示了,“你跟那个雪姬到底是怎么同时也维持了十年亲密关系的?”
儿子惊恐地望着我,看来他对我的这个发现毫无准备,仿佛此刻我就是上天派来审讯关于他对小雪不贞这个事实的判官一般。
“是这样,最后一批运来的纸箱子中有一个摔破了,我帮你整理的时候看见那些照片了,感觉你跟她的关系应该不输给跟那个小雪的关系吧?”
儿子继续保持着那个惊恐的表情:“爸爸,您到底打开了多少个箱子?”
12.雪姬
是啊,如果再多摔破几个箱子,恐怕他又会多出来不知道几个女朋友。算了,这不是我关注的重点,还是单刀直入主题吧。
“咱们还是坦率一点吧,”我清了清嗓子,“现在小雪已经不在了,你跟那个雪姬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实在不行就娶她吧,我看你们之间早就没有隐私了。”
没想到儿子再次低下头苦笑起来:“那个,我们俩不可能的。”
我真的被气炸了:“之前小雪你说不可能我现在可以理解了,现在你又说跟雪姬不可能是什么意思?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情,哪怕有个百分之一的希望呢?”
儿子的脸埋在双手中,眼睛只能无助地透过指缝巴巴地望着我,那眼神我之前肯定在哪见过,但是这种拖延战术对我完全无效。
“你给她拍的那么多照片是怎么回事,能诚实地解释一下吗?你又不是职业摄影师,如果没发展到那种关系能拍出这么大尺度的照片吗?”我还是将了他一军。
“爸爸,那不是我拍的照片,那是小雪给雪姬拍的照片,之后又送给了我。”
天哪,他们之间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儿子跟小雪之间已经毫无隐私可言了,怎么还能容得下另一个女人夹在其中呢?难道是把雪姬的写真照当成两人调情用的春宫图了吗?
当然,也许还有另一个因素,就是雪姬作为小雪的闺蜜,可能暂时无法接受其意外故去的事实而蒙上了心理阴影,或者因为儿子获得了小雪的死亡赔偿金和遗产而心生妒忌甚至有所怀疑,所以无法接受跟儿子走到一起的吧。既然淳子律师保证将还给儿子清白,那么就让时间来冲淡这一切吧。
我的心绪在这一天中总算获得了些许宁静,也许之前对儿子逼得太紧了,他承担的那些压力其实都不是整天呆在乡下的我所能想象的。
这时会见室门上的玻璃被警卫敲响,好像是马上需要对他进行下一步的问询了。
13.父亲节的礼物
淳子律师的身高完全在我们父子之上,比虎之助要高出半头,而对我则完全是在俯视。不过这不会带来任何的羞辱,反而增添了我对儿子能够全身而退的信心。
看着儿子怯生生地站在她旁边,或者说,把半边身子藏在她身后的样子,我感到有些好笑,就像小时候被我打骂时藏在他妈妈身后的情形。
“那么一切就都拜托了,”我向这位掌握着儿子全部秘密的女士深深鞠了一躬,“您的话我全部记下了。”
“也请老伯放心,我会带虎之助平安回家的。”
淳子律师的目光总是那么坚定而自信,什么时候儿子能像她那样就好了。也说不定,要是他们俩能走到一起的话,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坐在上越新干线早班返回新潟的二等车厢中,我忍不住打开行李箱拿出那个包裹在大红绸布中的“小茄子”把玩了起来。嘿嘿,我才不会轻易听一个女人的指挥呢,这么漂亮的器物跟真品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啊,怎么忍心随随便便就砸碎了呢?
当然除了那件唐物之外,我其实还顺手从儿子的收藏中拿了一件雪姬尺寸最小的相框。不光尺寸小,拍摄尺度也是最小的。那应该是她最清纯的一张照片了,没有什么暴露的部分,只是把脸蛋埋在手指中向拍摄的人怯生生地微笑着,仿佛怀春的少女在男友的表白下情窦初开的场面。这种东西拿回去的话,老太婆一定不会埋怨的,我就说等明年她要是跟我一起上京来看望儿子的话,雪姬说不定已经回心转意搬进“一户建”当上媳妇了呢。
这两件东西就算是我在父亲节这一天收到的礼物了吧,我其实已经相信虎之助从一开始就是打算专门给我们买下那栋房子的,只是我实在是对他有更多的期望呀。
想着儿子昨夜在会见室那副被我揭穿秘密时躲在手指缝后面那怯生生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只是……那模样似乎又在什么地方反复见过,却一直说不上来。啊!我终于明白了那是谁了,穿过覆在面部几缕青丝的迷离目光,还有藏在手指缝隙中的无助神情,难道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吗?
咳,其实我早该想到,就是在我翻出最后一副相框一瞬间,伴着那阵剧烈地异乎寻常的心跳,其实在心底里已经有了默认的答案,只是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好吧,他们的事情我就不该去搞懂,以后还是做个局外人吧,我再也不会回到东京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