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7 悠悠豆腐情
悠悠豆腐情
文/李晋勇
乡愁就在离我们不远处。
记得有一位作家曾说过,世界上,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有乡愁。乡愁,是暮色下,伫立在老榆树旁呼唤你的亲人;乡愁,是月圆夜,围在饭桌旁共享团圆美食的一家人;乡愁,是山道旁,送别儿女时母亲依恋的目光。不管身处何方,乡愁总填满着我们的记忆,复苏着最原始的亲情,乡愁成为我们一种极为可贵的精神滋养和生命源泉。
“换豆腐啦,豆腐——”洪亮的吆喝声,穿过晨曦乡村低矮的土围墙,惊动了草垛上刨食的鸡仔们。正在锅灶上洗碗的母亲,丢下手里的抹布,着急忙慌地端起备下多日的一洋瓷盆豆子,换回了白嫩醇香的一大块豆腐。这换豆腐的一幕农村生活场景,至今让我回味无穷。
在乡村清贫的美食世界里,豆腐这一食品总扮演着肉类的替补,成为人们深爱的素食之王。岁月悠悠,丰富过多少美好生活;千年传承,留下了多少传奇故事;豆腐情深,承载着多少难舍情愫,以至时隔多年,让人久吃不厌、念念不忘。
我的家乡——忻州静乐,那出了名的“卤水点豆腐”,原料以营养价值较高的黑豆为佳,用石磨制作的豆腐最受人欢迎,成为馈赠亲友之极品。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近年来传承此项技艺的人们,开始抛弃原先便捷省力的机械,慢悠悠地推转起祖宗留下的磨盘,在观者频频闪烁的镜头下反复表演。人们体验着复古的神秘,品尝着原始的滋味,一份潜藏许久的思情,终回归于内心守望的乡愁。
月光皎洁,凉风舒爽,老榆树投射下斑驳的光影,点缀着咕咕吱吱转动的石碾。夏虫吟语,驴铃清扬,哼着欢快小曲的“豆腐精”李老汉,在碾旁破碎豆子。精挑细选出的黑豆,颗粒饱满,碾滚一砸,嚓嚓…沙沙…,这些风度翩翩的绅士们顿时原形暴露,纷纷脱去墨色礼服,炫耀起健硕的肌肉,一个个像冲锋的猛士向石碾扑去。破好的豆,皮肉分离,吸水易泡,经甘甜的山泉水浸过一夜后,豆瓣鼓胀成满满一浅缸,捏起来黏软稀糊,用笊篱撇去浮面上的豆皮等杂质,就可以上磨推浆了。
(农村砸豆子、去谷壳用的石碾子)凌晨的院角,洗涤干净的石磨,泛红的磨盘,细腻的纹理,余香尚存。经过几代人清扫抚摸的磨槽,光亮亮,滑溜溜,暗示着人家薪火相传的勤劳美德与精湛技艺。平日里倔强的廋干毛驴,眼上罩了一块黑布后,正乖巧地撵着推浆人绕着磨转圈。“哧哧…啦啦…”石磨转响着,留有一个进料小圆口的上扇磨盘似饿急了的小胖子,正张开嘴嚎哭着争吃要喝,待吞食过一勺勺可口的泡豆,畅饮过一勺勺清甜的泉水后,石磨又像躺在母亲臂弯的吃奶孩子,断续的低泣变成了平缓的呼吸。推浆人迈着潇洒的步子,伸缩着灵巧的手臂,娴熟地调控着出浆的稠稀。白亮亮的豆浆便从两扇磨盘间溢出,顺壁而下,倾泻如瀑,落入槽底,汇聚成溪,涓涓流入备好的水桶里。
灶台的炉火已烧旺,漏浆工序马上开始。刷了一层油的高沿大锅上,横搭上一副井型木床,留有小孔的高梁葶杆做的箅子盖在床中央,桶状粗纱底的箩也搁在了箅子上。李老汉小心翼翼的攀上锅台,两手稳持住箩内豆腐拐,对着倒入的那桶豆浆,摇摇挤挤的折腾起来。下端圆饼状的老榆木拐,是父辈们代代传下来的,不知经了几代人的手,木柄磨的光滑,如今被李老汉使的游刃有余。一会儿提提压压,一会儿挪挪移移,噗噗…嚓嚓…节奏井然,汤汁四溅。细浆水,淌箩筛,过箅眼,如幕帘,多美的景哟!然这活最为累人,还没筛完两桶,李老汉就头昏眼花,腰困腿软,连连感叹人老不比年轻了。可是上锅不由人,否则将半途而废,李老汉定定神,直直腰,又脱成个赤臂光膀,猛吸一口气,还是坚持着大干起来。
这种用箩过包的方法,如今好多豆腐坊里已很少见。一般是,十字交叉的一个木架,末端分别扎牢滤布的四角,吊挂在屋梁上成一个大提包。豆浆水入包,拉拉抖抖,揉揉捏捏,最后再用夹板挤压一番,汁尽后翻包倒出豆渣,这相对来说要省力的多。看过了滤浆的辛苦,不禁想起唐朝诗人刘禹锡所作的:“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这两句诗来,是啊,不经历砸豆滤浆的辛苦,怎会有脂玉一般的豆腐!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只有不懈努力,历尽磨炼,方能最终收获。
滤布做的豆浆提包沸腾的浆汤开始慢慢泛起雪一样的白沫,一波翻着一波溢向锅边,蒸气熏的人睁不开眼。依旧在锅台上提拐压浆的人,腾云驾雾,挥汗如雨,像马背上奋力疾驰的骑士;添柴舀沫的人,沉着冷静,不愠不火,像沙盘上运筹帷幄的将军,渐渐的,舀向锅中央的白沫明显消失了。尽管假熟的豆浆仍需旺火熬上一阵,但享受美味的人,已心急的不愿再等了。此间,更为热闹的是有闻香而来买豆腐脑喝的邻家小孩,眼神中充满无限的期盼。他们有的手里攥着毛毛钱,有的碗里端着钢镚鏰,有的向屋内探头探脑,推推搡搡、挤挤擦擦,不一会儿便站下了一地。李老汉的长柄勺却仍旧不慌不忙的翻江倒海地搅动着,借此机会又开始向人们讲起了他不知讲过几十遍的“豆腐经”。
战国时,人们还没有发明豆腐。有个叫孙膑的能人,想给老师做些稀罕吃食,就一次次煮豆浆做试验。他的师兄庞涓是个嫉贤妒能的人,乘孙膑被老师叫去的一会儿,悄悄窜进房中,闻着煮开的豆浆散发出扑鼻的清香,不由得妒性大发,就向锅里撒了一泡尿。等到孙膑回来,发现锅内豆浆已变成了一块一块的豆腐脑。不知情的孙膑,取块来尝了一尝,是又嫩又香,便高兴地去告诉庞涓。庞涓哈哈大笑道:“别来来显摆了,那是我一泡尿浇出来的。”孙膑受此启发,明白了盐碱在其中起的作用,最终研制出豆腐这一美食。已经听厌了尿点豆腐故事的孩子们,最想亲手尝试一下咸涩卤水点浆成脑的神秘变化,三三两两地挪移着脚步靠近锅台,想一看究竟。
锅边上,舀卤点浆的人凝神静气,同样掩藏着激动的心,盛了卤的瓢子如蜻蜓点水般拨动浆汤,有移有停,有沉有浮,不紧不慢,回回转转。兑着兑着,白色的块便出现了,仿佛是点石成金的钟离权现世,经过点化的豆浆摇身一变结成了豆腐脑,看上去就像解冻的河面上游弋着块块浮冰,马上就要结束它熬熬煎煎的历练人生了。李老汉将熬好的豆腐脑,舀出一碗来,再简单放些油盐,边递给人边说:“品品,咱家做的头脑,美的很哩!”人们嚼着嫩滑的美食,品着清淡香味,满足着心里久违的那个瘾,纷纷离开了豆腐坊。
上槽就是把点好的豆腐脑,压制定型成豆腐块的过程,这也是豆腐加工的最后一步。留有缝隙的长方形木匣,铺上沾过卤水的蒸笼棉布后,摆在一块平整青石上,舀入豆腐脑,困水包盖、上板压石,开启了豆腐脑们亲情大融合的倒计时。一个多小时后豆腐便能下槽,这躺在摇篮里可爱的胖娃娃,稚嫩的皮肉如凝脂,弹性十足,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李老汉忍痛割爱,切下一块来,左捏右抓成一大盘豆腐疙瘩,放盐滴油,撒些青绿小葱微微一拌,又找出厨柜里上次喝剩的半瓶高梁白烧酒来,就算是开了荤,大概这也算是老汉后对自己的一份犒赏吧。
豆脑舀入木匣准备上槽从一粒粒分散的豆,经历了碾碎、浸泡、磨浆、熬煎、点拨、承压,到最后成为人见人爱的素食之王。看过豆腐的制作,我们体会到的不仅仅是舌间味道的满足,感悟到的更是人生经历过磨难、坚持、升华、沉淀后的生命本真。
天下美食,花样繁多,有关豆腐的菜肴也是千姿百态、风味有别。豆腐情深,久在异乡的我,不禁又怀念起当年母亲换来的那盆豆腐,等到做饭时取出一看,早被馋嘴的孩子们扣切的千疮百孔,宛如峻峭的盆景小山。更怀念李老汉那盘色美味醇的小葱拌豆腐,愣是让他潇洒地吃出了肉的滋味。耳畔又悠悠传来儿时豆腐坊外,跳方格时孩子们诵唱的乡村童谣:东大树,西大树,老婆老汉点豆腐。婆熬浆,公兑卤,木匣怪生白胖儿……
过往的贫穷岁月,幸福总是那么简单、平淡,那些浸润着乡愁情感的往事,虽看起来普通平凡,却能让你魂牵梦绕,甚至将与你永生相伴。(创作于2019年4月12日 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