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遇见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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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澜梦第120期“初”专题活动】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回头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我的手机铃声是罗大佑的这首《恋曲1990》,几乎每个人听了都要问一句,你听这么老的歌啊。
是挺老的。纵然时间退回二十年前,在我的初中时代,它也不算新歌了,但老班很喜欢。
她办公桌一角的CD机用小小的音量,周而复始地循环播放这首歌,若有似无的歌声里带着一点点落拓的伤感,嵌进一摞摞作业,一本本教辅书,与台灯的光共同融为暖调的背景色。
01
别看我现在一副衣冠楚楚、青年才俊的样子,上初中那会儿,是个地道的坏小子。
抽烟、逃学、打架、泡网吧……学《流星花园》中“F4”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路,不想搭理谁,就四十五度抬头看天空,好几科的老师都放弃再给我一个眼神,说我油盐不进,哪天觉得“师道尊严”受损严重,就致电我爸告上一状。
我妈做生意,没空管我。她是我家的经济支柱,从我上小学起就时常出差。
我爸虽然也不管我,但他要面子,一旦有老师打来电话,必得找我算账,笤帚杆打坏了好几根。
我妈就算在家也不能劝,越劝我爸越来劲,似乎只有狠狠教训我一顿,才能证明他是个负责任的爹,才有资格将虽然赚钱但不着家的我妈比下去。
打我之前,他还总要说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像说了这话,动手就更加理直气壮似的。
其实,他说的压根不对。
首先,他没给过我什么敬酒。
他自己倒是整日里喝酒,从我妈那低声下气地要钱,将自己灌得两眼发直,面红耳赤。喝酒之前,对我粗声大气,喝醉之后,跟我称兄道弟。
其次,我是吃“敬酒”的,只吃敬酒。
我半点不怕一脸威严板着脸的老师和教导主任,虽然他们能把一众同学被吓得战战兢兢(在家天天看我爸的臭脸,我对任何的横眉瞪眼都无感),唯一能让我听话的,是初二下学期来的新班主任——纤瘦文弱的女老师。
02
她姓班。穿着蓝底白花的筒裙站在讲台上,介绍说自己四十六岁了,让大家叫她“老班”。一边说话,一边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碎米牙。
她讲的普通话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尾音上挑,慢声细语如同跟谁商量的口气,就像一直在问“你觉得这样可好”。
她含笑的目光一直看向最后一排,微微点头,仿佛在和我打招呼,我连忙低下头。心想她肯定不知道我的“光荣事迹”。
上任当天,老班就让我去办公室找她。
我磨磨蹭蹭拖到放学,等太阳落了山,才一步步沿着静寂的长廊走到办公室门前。
本想着她大约已经等得不耐烦,下班走了,可办公室的门却虚掩着。
我的心跳有点快,走廊尽头开着的玻璃窗外有夕阳余晖的柔光,操场上孩子们的欢声显得十分遥远,似乎还有影影绰绰的旋律飘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老班对桌的老师已经离开。她坐在书桌前,对我笑了笑,我站到老班的书桌边,支支吾吾地开口解释,才说了几个字,老班就打断我,指指书桌旁边的方凳,让我坐。
坐在凳子上平视老师的感觉还挺新奇,她推过来一杯水,我下意识端起来抿了一口,不冷不热,刚好。
我的右肘无意间搭上书桌,才留意到黑色的CD机,传出的曲调沧桑又悠扬,在唱“轻飘飘的旧时光”,我的心跳跟着和缓下来……
绿色的小台灯投在桌面一个椭圆形的光圈,暖橘色的光圈中心,是一个作文本。
翻开的那页划了个红色的“0”,下面,还加了个大大的叉号。红笔把页面划出痕迹,显然是用了很大力气。
原来,是我的作文。那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学到朱自清的《背影》,语文老师布置写这篇作文。
我的脑海中浮现很多事,估计又要被教育,我心怀戒备,等着老班开口。
“这篇作文里,写的都是真心话吗?”
我被问愣了,下意识点头。
“能告诉老师,当时发生了什么吗?孩子!”
03
可能是太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叫我“孩子”,和我说话,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有点不知所措。
老班认真地直视着我,目光仿似带了温度,瞬间便融化我的一身戒备。
我不再迟疑,也没什么停顿,一口气就把刻在脑海中的那一幕讲给她听——
作文写的是:我恨爸爸。等有一天,我长得比他高、比他壮,一定让他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笤帚杆敲在骨头上钻心的疼……那时,他很老了,也许走路都直不起腰,一定还是个酒鬼,可我一口酒都不给他喝,若是哪天被我抓住他偷抿一口,我也会连酒瓶带酒杯,都给摔个稀巴烂……
写这篇作文的头一天,我刚挨完一顿胖揍。
那天晚上,我爸又出门喝酒了。我自己解决了晚饭,就到二楼卧室埋头拼插。
只顾着看图纸,找零件,没留意他上楼的脚步。那是一艘我拼了许久的航空母舰,密密麻麻几千个零件,不过拼好三分之二。
等我闻到呛人的酒气时,才惊觉我爸就站在我背后,探手伸向航母。
我惊慌失措,两只手挡在航母上方,试图阻挡他。紧张之中,甚至脱口求他放过我这一回,那真是让我无比后悔的恳求。
我连声说,爸爸,我错了,我马上收起来,等放假再拼……但没有用。他伸过来的手,被我连挡两下,忽然暴怒,直接换了个方向,一把扯住压在航母下的图纸,一拽一拉,我的航母便“哗啦”一声侧倒下来,整个摔到地上,图纸也被他扯住,三两下撕成碎片。
我弯下腰,试着挽救,手指刚触到航母,一只大脚就恶狠狠踩上来。
“咔嚓”两声,我的航母便彻底碎掉了。全身的血一下子上了头,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的拳头就砸在我爸腿上。
他踉跄一下,扶着桌子站住,拿起桌上的课本向我砸,先扔了两本书,觉得不过瘾,又拿脚踢我,一边还骂骂咧咧地,“不务正业”,“不好好学习”,“还敢跟老子动手”……
之前,听到他自觉怀才不遇的叹息,我还有点同情他。有几回,我妈被司机接走,小轿车早跑得没影了,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
但那晚,我却故意用他最讨厌的话顶撞他,“你自己就是个下了岗的窝囊废,凭什么管我?难怪我妈要和你离婚。”
这是我妈和他吵架时骂他的话,原以为他会打得更狠,但,并没有,他只是握紧拳头,踉踉跄跄转身下了楼……
04
“当时,我希望语文老师能拿这篇作文去找我爸告状,但她只给我打了零分。”我握紧拳头说。
老班轻轻拍我的肩膀,叹息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说出了心里话,孩子。”
不是我的错,老班说。
拼航母没错,谁说学习不好就不能玩拼插呢?挨打了和爸爸顶嘴也不是我的错,被伤害就会有愤怒,反击是人的天性。
“不过,和一个醉鬼是不能讲道理的,还是要因事制宜,保护好自己。”
老班这样说,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接下来,我的话特别多,也许因为她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始终神色温柔又郑重地看看我……
窗外的天彻底黑下来,我躲在台灯光照之外的阴影里眼睛酸涩。对话的最后,是我们俩达成共识——
我支持她的工作,不再逃学,她保证不会再有告状电话打给我爸。
上副课,我只要不说话就好,想睡觉就睡觉,作业做不做也随我;主课,尽量坚持,实在听不懂,课下她给我补课。
她还给了我一个不逃学的替补方案,如果在教室里呆不住,心烦,就到她的办公室去歇会。喝杯水,吃点东西都行。
而她的办公桌上,常有好吃好喝的在等我。
都是南方人吃的甜食,我们那个北方小城很少有卖。
芋圆、烧麦、烧仙草、炒年糕、粉蒸排骨……我最喜欢她蒸的年糕,红豆沙拌猪油的馅料一层又一层,顶上沙沙的绵白糖……
连我妈都没留意过,我喜欢吃甜的。
当我在别的同学上课时,躲进罗大佑浅吟低唱的声音里,小口吃着甜滋滋的年糕,觉得自己快乐极了。成年之后我才懂,那是一种被格外偏爱的感觉。
有段时间,我最嫉妒的人是可以喊老班“妈妈”的孩子,不过并没有那样一个存在。老班是我听说过的最早选择“丁克”的一批人,当我听说这事时,竟然暗自窃喜,决心等我长大了,一定常常带着好吃的去看她。
其实那时,她的丈夫已经背弃约定离开她。
05
吃了她的东西,再被问到功课,我就不好意思摆酷,会的说会,不会的,也实话实说。
人在教室,虽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也总有能听进去的,更何况数学、物理有的题还挺有趣,所以,会一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偏老班总夸我,还夸得特别走心。
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老师早就发现,常对老师家长说“NO”的孩子都有脑子,就和最桀骜不驯的往往是千里马一个道理。
我拼命显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其实心里乐开了花,恍惚真当自己是“千里马”。
她还总让我给她讲题,具体说说听懂了啥。
她一边听我讲,一边拿一摞白纸记,就像记笔记那样,把我记住的公式、定理一条条列得整齐,也不嫌麻烦。
隔一会,还笑微微地对我翘翘大拇指,眼镜片都挡不住她眼睛的亮光。
看她这一脸期盼的模样,我只得搜肠刮肚地多说点,再多说点。眼瞅着,连记了几张白纸,她还意犹未尽地追问,“还有吗?”
最后,那些记满老师字迹的白纸被我揣进书包。再后来,为了能让老班的白纸上多写点啥,我连历史地理生物课,都认真听。
就这样,我从班里倒数前三名,慢慢追到四十多名,三十多名,十六名,直到考进重点高中。
中考出成绩那天,我妈立刻开始着手我的升学宴,订酒店约宾客;
我爸语气得意地给酒友打电话商量去哪打酒伙。
没谁注意我出了门,我只想去找老班。
她比我还激动,高兴地对着我肩膀拍了又拍,眼睛亮晶晶地,十分郑重地说,“老师就知道你行,果然没看错。”
是的,她果然没看错。
为了让老班能继续保持她的正确性,接下来的人生路,我只能不吝努力。
事实上,她教会我的,不单是好好学习,拿到好成绩,更重要的,是努力换到结果的那种掌控感……优秀,的确容易让人上瘾。
虽然有人将这感觉称作“自信”,但我自信的真正底气,始终是老班那句“果然没看错”。
后来,每每在人生路上受挫,这声音总在心里回荡,让我生出新的勇气。
06
这句话一直陪着我,以至于让我生出错觉,以为老班也会一直站在过去的时光里,笑微微地凝视着我向前走,如先前一般,看我读重点高中,考上九八五,留学海外读研,创业小有成功……
大年初二,一大早我妈就打来电话,她如今有了空闲,总想跟我多说点话。
我却没空跟她闲聊。匆匆应付了两句想要挂断电话。
她不情愿地说“好”,又想起来补了一句,年前听你同学说,你的那个班老师,突发心梗去世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妈在电话那头“喂喂”两声,挂了电话,我却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不知要干嘛。
一波波的后悔涌来淹没了我。今年因为一单业务没回乡过年,而我每年只有过年时,才有空去看她。
她一个人住在养老中心,上一个大年初一,我去给她拜年。中心里多数老人都被孩子接走回家团聚了,长长的走廊里,只看见一位没精打采的护工。
她独自坐在偌大的活动室里看电视,穿一件大红的羊绒开衫,配上刚染的黑短发,十分精神,气质优雅。
她还笑呵呵地开玩笑夸我,说她的这个本命年没病没灾过去了,肯定是我送的这件红开衫的功劳。
她还是爱笑,虽然命运对她不算友好……来电话,我手机振铃时,“轻飘飘的旧时光”让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我还想问问,是否这歌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惜,接完电话后,我就忘了这事。
我忘了问这首歌对她的意义,也没来的及问,为什么她会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问题学生那么多的温柔耐心,多到让我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人间宝藏……
不知道多久,我回过神,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打开心扉的晚上,远处隐隐有鞭炮的声响传来,提醒我倏忽二十载已过。
我慢慢坐到电脑椅上,在黑暗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