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 | 我从不自欺欺人,只是今生身不由己
世人皆以为,他们从来没有相爱过。
昔时,卫侯娶于齐东宫太子之妹,曰庄姜。
就连卫候之妾,陈女燕翎也曾这样认为。
一
燕翎以为,她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彼时,他们已经成婚两年,卫候姬扬与齐侯嫡长女姜鹤庭。
姜女美而无子,故卫候又娶陈国妫氏姐妹。陈女孪生,姒曰燕翎,娣曰燕婉。
燕翎十四岁那年,春日来归。她为了守住一个约定,一心只求活着,活得长长久久,活到可以平安离开卫国。
如何才能活着离开?
作为一个妾室,似乎过于痴心妄想,太受宠容易死,不受宠更容易死。后来,真教她发现了其中窍诀,便是在卫侯夫人姜女身上。
燕翎早在卫人的歌里听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一个高挑而修长的美人,也只有齐国这样的大国才能养出来的美人。
朝见那日,她见卫侯形貌舒朗,威严修宜,可惜比一旁的姜女矮了半个头。二人之间无甚交流,卫侯绷着张脸,姜女目无波澜。
燕翎想这也正常,齐国强大,卫国绝不会容许,将来上位坐着一个流着齐室贵族血脉的国君。所以姜女不是不能生孩子,而是注定要成为一个美丽的摆设。
对于弱小的陈国,卫侯显然没有这样的顾忌,入宫一年,陈女燕翎生下长子孝伯。
然荣宠加身,不敌她心上有人。
“我生在营丘,见惯高大的父兄,反而更怜爱你们这样娇小的可人儿。”
姜女浓焯的美貌柔和了几分,目光柔情,对着孝伯,对着燕翎,也像是对着什么故人。
“姜姐姐倒更似我的兄长。”燕翎抱着孝伯,姜女揽着燕翎,轻轻哼着一曲齐国小调。
那日,燕翎远远看到姜女站在宫墙下,素衣直裾。初春嫩柳飘过墙头,飘絮如雪惹人痒痒,墙里佳人记上心头。
她不顾妹妹燕婉与傅母的劝阻,平白贪恋上这点纯粹的温情。
二
深宫不容纯粹之人。
孝伯三岁,一场伤寒后夭折。
宫中盛传孝伯为其嫡母姜女所害,引朝臣进谏,卫侯提剑至姜女住处兴师问罪。
燕翎想,那时她绝对是见色起意,色令智昏,姜女垂泪谁能忍心去责难。
于是,孝伯之母陈女燕翎挺身,挡在了卫侯与姜女之间。
“孝伯是我生的,他自小体弱你不来过问。他能长这么大,少不得姜姐姐的尽心看顾。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便跟外人一同来冤枉他的嫡母,你不配当孝伯的父亲,也不配当姜姐姐的夫君。”
一通吼出来,燕翎是痛快了,马上心又悬起。她万事不怕,唯独怕死。
卫侯面色骤然铁青,当场拂袖而去。而后,陈国姒女燕翎失宠,娣女燕婉得幸。
二十年后,当姜女终于带她出宫回陈之时。燕翎知道,自己赌赢了。
拦剑那日,她分明瞧见了卫侯眼里饱含着的隐忍、愧疚、悔恨、痛苦以及爱意,浓烈的情绪几乎把燕翎淹没。
卫侯哪是不爱呀,而是藏得太深。所以还有比躲在母族强大,无子而不得宠幸,同时又身系君主眷顾的姜女身后更安全的吗?
卫国城郭随着车驾渐远,姜女目露狡黠。
“你可知阿扬为何厌恶了你?”
“谁能忍受自己的妾室总是对着嫡妻发痴呢。”她的指尖点在燕翎额头上,后者正没骨头似的赖在她怀里。
“从他怀疑姐姐的那一刻,他便失了姐姐。”燕翎的语调里生出一丝得意。
傻姑娘呀,他是信我的,姜女在心里说。
三
燕婉生子后病故,姜女偷偷去探望过姬扬。
那时她还未失宠,提着灯笼一路直通寝宫。
内里静悄悄的,四处都是倒着的酒坛子。一重一重白色的帷幔将浓浓的酒香圈起。
姜女拾起一盏酒觞尝了口,轻轻摇头。卫地的酒确是十分香醇,可惜不醉人的。
应是听到动静,还没等她去寻那倒在角落里的醉猫,那猫儿便窜出攀住了她的腿。亏得她及时收住了将要踹出去的力道,才弯腰扶住披头散发的姬扬。
“鹤卿,我又梦到你了。”
落魄的国君带着哭腔撞进姜女怀里,撞得她心上抽痛。
“燕婉死了,死前喊着你害了她。”
姬扬打了个哭嗝,或是酒嗝,他白皙的两颊酡红,略显出狂态。
“可我知不是你。”
“是寡人。寡人没用,让她心里不安,才积郁成疾的。”是了,姜女心道。
我的阿扬性情优柔寡断,爱一个人,无法护她周全,恨一个人,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
使了点力气将烂醉如泥的男人拦腰抱起,放在床榻上,全程他窝在她的怀里听话得很。
姜女靠着床前细细端详,她的阿扬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我是一国之君,你莫要再摸我的头了。”
拉下姜女为他梳理头发的手,将那丝凉意贴在发烫的颊上,姬扬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喟叹声。姜女失笑,姬扬忒是小气,醉了也不忘她当初嫌他矮,总爱摸他的发顶。
“你是一国之君,我的阿扬只是个可怜虫。”
“说呀,你是要当一国之君还是我的阿扬。”姜女戳着姬扬胸口,平白多了分连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忐忑。
“阿扬,当然要当鹤卿的阿扬。”
姬扬抓过她的柔夷按在胸口。他的眼睛里面装满了姜女,又噙了一层泪光,怪好看的。
夜已深,加上酒劲上来。姬扬眼皮打架,却执拗地看着姜女,舍不得合眼。
姜女低头亲了亲姬扬的额角,扯出他紧攥在手里的衣角,提灯走进夜色里。
翌日,燕翎慌慌张张闯进来时,姜女正在寝宫烹茶。袅袅的水烟浸润了她的面容,姜女依旧美得惊人,燕翎恐慌的心突然静下来,觉得没什么好怕了。
卫侯旨意,齐国姜女无子善妒,骄横跋扈,至此打入冷宫。又一年,卫侯嬖妾生子州吁。燕翎抱来了燕婉的儿子,卫侯命姜女为其养母,与姨母陈女燕婉共同抚养。
从此州吁之母独得卫侯专宠,待公子州吁长大,荣宠更甚,加封为将领。朝臣屡屡劝谏,庶子好兵,使将,乱自此起。
姜女忍不住嘲笑,姬扬纵容公子州吁是因其勇武似她,借以发泄心中压抑之情罢了。
更让她头痛的是,她的养子公子完却长成了姬扬那副良善的蠢样子。
四
离开卫国几日了,回陈路程过半。随车的是一名很少说话的齐国武士,是姜女的心腹。
向南春风吹更早,沿途草肥水美。
赶车的武士卸下车辕,牵着两匹马儿到远处野地里撒蹄子去了。
燕翎近乡情怯,几度欲原路返回。
“不得胡闹,将身家性命交与一陌生之人,怎比得上自幼同你亲厚的兄长。”责备之语脱口而出,姜女恍了神。
“姜姐姐这是又想起先君了。”燕翎理了理衣裳,边跳下车边小声嫌弃。
“你明知我是恨他的。”姜女笑着弹了下燕翎机灵的小脑袋。
只恨因他之故,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
当年听闻兄长病重,姜女提剑深夜闯宫。
“姬扬我如你所愿,独守冷宫十余年,如今兄长病重,你为何拦我。”
宫人闻姜女直呼国君大名,皆惊而战栗。
“齐国太子病重,国内局势错综复杂。留下来,寡人才能护你周全。”
姬扬屏退侍者,声音回荡于大殿,带着一分诡异的空灵。姜女按下心中的不祥之感,握剑的手紧了几分。
“将身家性命交与一群外人,怎比得上自幼亲厚的兄长。”说话间,姜女的利剑划开重重帷幔,来到姬扬面前。
待亲眼看到卧榻上苍白的人影时,她才后知后觉,整个寝宫里充斥着股子汤药的苦涩之气。宝剑脱手掉在地上,青砖应声而裂。
她竟不知姬扬是何时病得这样严重。
听了姜女的话,姬扬愣了片刻,低垂着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眼神飘忽,后又紧抿着薄唇,似极力掩饰失落之感。
“正好,我也护不了你多久了。不过幸而,你是不爱我的。”他轻轻叹道,好像是对着姜女,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无疑激怒了姜女,她恨透了姬扬这副畏首畏尾,自我厌弃的蠢样。
她扯着姬扬的衣襟,一把将他从卧榻上提起,只觉入手分量甚至不及一个女子。
强忍着泪意,姜女大声吼道。
“你听着姬扬,我等了你十余年,而你却惯会自欺欺人。别以为你是矮我一头,你其实是矮了我一辈子。”
闻言姬扬轻轻笑了,苍白的面颊染上淡淡红晕,露出姜女才常有的狡黠之色。
“真好,你也是爱我的。”
“阿扬你个骗子。”
姬扬借姜女扯着他的力道,抬起双臂环上她的肩膀,附在她的耳边缱绻细语。
“鹤卿,我从不自欺欺人,只是今生身不由己。下辈子,换我等你。”
齐国太子去世后两月余,卫国国君病亡。太子完即位,养母姜女与姨母共同佐之。
旁人皆知,卫侯厌弃嫡妻姜女,可燕翎二十年来看得真切。
“姐姐明明还念着先君。”燕翎闲坐于地,揪着野花瓣,小声嘟喃。
她仰脸看向跳下车来舒展手脚的姜女。但见她背朝青天,衣带当风,仿佛一只将要振翅的苍鹰。
“我的姬扬呀,就像一只胆小兔子,我向前一步,他就要吓得缩回洞里。”
姜女朗声而笑,待到下辈子,还枯等他作甚,一见面便要将他叼了回去。
五
姬扬离世后,便常被燕翎挂在嘴边上。
不是她不敬先君,她是知姜女乐意听着。
姜女也会怕的,害怕自此这世上再无人知晓她与卫侯之间隐秘的情愫。
然,隐秘之情哪是姜女独有?
陈国燕翎、燕婉姐妹孪生,陈侯以为不祥,将她们分别送与两个妾室抚养。
燕翎生性闹腾,常被养母拘着不出门。
一日见春柳细嫩可喜,她偷去上墙攀摘,却不想身量娇小不得下来。
正在慌乱之际,一个高挑少年将她抱下了墙头。少年素衣直裾,眉目清朗,便是妹妹燕婉养母家的表兄公孙季行了。
自那日起,她经常偷偷跟着妹妹燕婉,看着她与季行彼此生情,约定终身。
单独相遇时,季行拂去她发顶的柳棉,唤她作“燕燕”,燕翎知道他是分不清的。
直至国君将二女许给了卫国。
柳墙外的少年指天立誓。
“此生相遇,定不相负。”
那时她也立于墙下,偷了这个誓约。
靠着这个誓约,她活着出了卫宫,常年自欺,最后真以为少年许约的对象就是自己。
还有一日便到黄河。
夜宿荒野之上,杳无人烟,唯星河璀璨。
“我姐妹二人虽相貌一样,但燕婉同兄长亲近,这般冒名,若被认出来该如何是好。”
她无端开始埋怨起燕婉来,你若活着多好呀。故人相见,两不伤心。
“当日你姊妹二人来到卫国时不过十三四岁,时过境迁,发生些改变实属正常。”
姜女朝他眨眨眼,安慰她不必忧心,还是一副狡黠模样。
“如今活在世上的故人越来越少了,我若是他,即便看穿了,也装作不知道。”
燕翎心道,姜姐姐还是惯会骗人。
能困住一个人的,从来不是一间宫室,一座城池,一个国家。姬扬被困在里面,燕婉也被困在里面,而今我们逃出来了。
卫侯早逝,姜女手握一支齐人卫队,以雷霆之势稳住朝堂,太子姬完顺利登基。
无奈姬完生性纯良,姜女几次三番欲除公子州吁,皆被其阻拦。
又过十余年,公子州吁骗杀国君姬完于酒席之间,而后夺权自立。
他深深恐惧姜女陈女结盟之势,因此下令遣送陈女回国,姜女为之送行。
六
几日行旅,风餐露宿,车驾停在黄河边上。
远处一名清癯男子立于河畔,素衣直裾。约是身居高位,面容威仪。眉间沟壑尤深,似常有愁苦忧思。
姜女小心扶着燕翎下车,还没等站稳,燕翎便失声大喊。
“兄长!”
然后朝着男子飞奔而去。
曲裾深衣碍事,珠钗散落一地。姜女在后捡起她的鞋子,含笑而立。
眼看她步伐慌张就栽倒在地,就被同时奔过来的男子接了个满怀。
“此生相遇,定不相负。兄长,我没失约!”
燕翎气息尚没喘匀,道出这句已然声嘶力竭,男子听完登时红了眼圈。
怀中妇人鬓发散乱,泪水冲毁妆容,无仪态可言。公孙季行却觉得整颗心被人紧紧攥着,二十余年等待此时竟不值一提。
温存片刻,燕翎想起来姜姐姐还站在一旁,面上一红,推了一把依然旁若无人的季行。季行赧颜,这才注意到姜女的存在。
待二人整好衣冠,姜女上前抬手正色行礼,同时递上一只木匣。
“季行先生,今日初逢,日后亦难相见。我二妹妹就交给你了,还望你好生照顾她。”
“夫人多礼,这是季行应该做的。”
男子还礼接过木匣,仔细收于袖间,眼睛又回到燕翎身上。他的目光缠绵而缱绻,似要补偿二十余年的柔情。
风吹来,青草摇曳,春燕呢喃。
最欢喜莫过于姜女。
她爱的这些人里,终还有一个得偿所愿的。
“当年我嫁来卫国,就在黄河边上,姬人击剑歌舞,壮士打鱼庆贺。今日送二妹妹出嫁,不如我为你们舞剑送别罢。”
燕翎闻言眼睛酸涩,她想起卫人歌谣里姜女婚礼之盛况,便抬手拦住将要推辞的季行。
姜女回身拔出武士腰间的佩剑。
缓缓行至岸边,面向黄河。
随着武士的手指弹击剑鞘,打起第一个节拍,她剑影穿云,临风而起。衣袂震荡而不染尘,上下翻飞尤似带云。
相识二十余载,燕翎知姜女爱观歌舞,却不知她跳舞竟这般的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将至傍晚,夕阳如血染,燕雀俱归巢。四野寂寥,黄河水声隆,似兵戈,又似战鼓。
随着波涛声,姜女越舞越快,渐渐失了舞者的优美姿态,剑影稠密,透出凌人的杀伐之气,带出隐隐的鹤鸣之声。
传闻母生姜女之日有仙鹤舞于中庭,国君大喜,姜女故得名曰鹤庭。
姜女没有留意到,武士击剑之声已经停止。燕翎忽然面露惊恐之色,挣脱了季行的手,提着裙角向她奔来。
此刻,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耳畔响起兄长得臣手把手教她舞剑时的话语。
“你可知为何世人皆惧怕姜女?”
“因为百川终归大海,姜女临海而生,生来无所畏惧,生来敢爱敢憎。”
七
陈国人都知,右上大夫公孙季行年过四十仍没有娶亲,国君责问,他便以军功抵之。
如今好不容易娶了个夫人却是个不着调的,一到春天总是便往黄河边上跑。
所幸新夫人肚子倒是争气,才过一年便给夫君生了一对健康的双胞胎儿子。
然而这位夫人不知夫君季行回国后,曾将她姜姐姐送的匣子秘密转交给陈侯。
之后,陈国卫国联手,弑君逆贼州吁篡位不足一年便被诛杀,众人皆以为快。
齐侯之女,卫侯之妻,一代美人庄姜下落不明。多年以后,以齐国文姜奔赴鲁国,宣姜嫁至卫国。姜女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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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篇读《诗经》的衍生故事,一口气讲了几个人的爱情。读《诗》时最爱《邶风》和《卫风》,据说连孔老夫子都认为“郑卫风淫”。
这篇小说是《燕燕》的衍生,也可以是《硕人》的衍生。
我读《硕人》,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觉得如此灵动的庄姜怎么可能是历史上那个悲伤、哀愁又贤良的木头美人呢,看她两个侄女宣姜、文姜就能看出来。
再看《燕燕》,是庄姜送陈女回国,“千古送别之始”,怎么看两个人都有一腿。
卫庄公姬扬,看在他名字好听的份上饶过他,“矮矬穷”苦恋“高富美”呀。如果他像他儿子一样叫姬完,那他就真的完了。
最后结局开放,可以理解成:一、姜女跳了黄河。二、武士是州吁派来的杀手。三、武士就是姬扬,等等。吐槽完毕,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