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十六章
童曼瑶自从睡了一回红房子,晚上就很少到宿舍去了,她说她早都反感了宿舍的人到了半夜还叽叽喳喳。她说的是废话,那些人能跟我比吗?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跟我一块回,总是吃过饭自己先到宿舍里打个转,天黑得差不多了,她就往过走。但天一黑,红房子里的灯光就幽幽地,树再一遮,便黑白相对地显出些阴森来。我是经常那样走,习惯了,越是害怕,就越光明正大地走。但走上去了,还是要把门上反锁的那个疙瘩按下去。童曼瑶毕竟是女人,头一晚上过来,离得老远,就叫我的名字。按说为了避人耳目,她是不会大声叫我的。我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想开个窗户答应她,但还是立即下了楼。再后来,我给她交代地很清楚,只要她准备出宿舍门,就给我发个短信。
一立秋,晚上在房子要是光着脊背,窗户关了,房子门闭上,还是觉得有风。风像水一样,是无孔不入的。但我愿意撑着,总觉得身上穿的少了,胳膊才是胳膊,腿才是腿,干啥都方便。这期间我回了一趟家,为的是把地里的苞谷掰回到院里去。苞谷熟得过了,有的已经吊在苞谷杆上。架子车往回拉,母亲说装得少了轻快,不挣人,但我不愿意。我心里想的是少拉一车是一车,少跑一趟是一趟。装满了,还要拣缝隙把苞谷棒子一根一根地往进插,就把架子车插成了刺猬,圆圆的脊背,胖胖的肚子。倒了几车,院里就有了山,山是黄的,山上的石头禁不住坡陡身圆,有的就骨碌骨碌地往下滚。山脚下,有一条一条的虫爬出来,都吃得胖得像蚕。天气预报虽然报的是晴,但害怕变天,就连夜把皮剥了。剥了皮接下来就是脱粒,你知道那时候是咋样脱粒不?你见过专门用来脱粒的那个锥子么?筷子粗细,一乍长短,往往是把上会弯一个圈,套上个苞谷芯子,在苞谷棒子上戳,一锥子下去,苞谷就少了一行。然后就是用手剥,但苞谷颗面虽然光,却硬得像石子,坐到那腿还没有麻,指头蛋就磨得粉红,第二天连馍都抓不到手里。脱粒虽然是个慢工活,但我还是等全都剥完,把苞谷颗一袋一袋地背到楼上去,才回到了单位。我不等能行吗?几千斤的苞谷,我不背,母亲养这么大个小伙子干啥呀?
要是天好,在房顶上再摊得薄薄得,也就是两天半,苞谷颗拿到手里就掐不动了,这时候才能变成钱。我的假虽然不长,但我愿意迟回去几天,大不了扣我的工资。我哄母亲说我给领导说了,没有说死,只说活干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但母亲不,她一个劲地说不能把单位的事情耽搁了。后来回到单位,只要出门,我就时不时地看天。对它说:你好好的,你不敢阴,要晴,晴得亮亮得,越亮越好!老天爷估计也是知道下苦人不容易,在我走了的一个礼拜,都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念了它的好,背地里看了好几回它,一回朝它使劲点头,一回对它流了眼泪,还有一回,我把眼睛闭上,想象着自己给它跪下,磕了个头。它虽然把我们照顾了,我感激它,但我宁愿母亲不再靠它吃饭。这些事我没有给别人说过,我既然敢给你说,我也不嫌丢人,丢人算啥嘛,人只要好好地活着,有机会干自己想干的事,比啥都强。
在城里呆的时间一长,我也成了细皮嫩肉的人,但我不喜欢这样,总觉得中指和无名指根底下,有两疙瘩颜色深一点的死肉,手上才算有劲。农民的儿子,除了身上有劲,还有啥能拿得出手呢?回去干了几天活,我指甲缝就有了许多肉签。肉签你知道吧?就是你用指甲掐不住,有的甚至看不见,但你把胳膊往衣服袖子里面穿的时候,就能觉得指头像有针在扎一样。那一个晚上,童曼瑶压住我,把房子所有的灯都打开,用指甲刀齐齐把我十个指头寻了一遍。她住到红房子以后,今天给我煮个鸡蛋,明天给我熬个稀饭,我自己头发梳得光了,衣服也换得勤了。我常跟她开玩笑说,原来有了媳妇,才算是上流社会的人,她只是偷偷地笑。早上出门,她给我把领带打好,套到脖子上。套上了还要围着我转一圈,看衣服领子有没有翻好,再拍一拍我肩上的头皮屑。我这人讲究,经常要看一下领带的长短,这时候她就要打我捏领带的手,说她都是提前量了的话。我就笑一笑,再不管。但是出了红房子,我还是要看一下。看完了就把头抬起来看窗户,窗户里是她嘴里咬着皮筋在扎头发。
童曼瑶人虽然睡在了红房子,但她早上从来都没有跟我厮跟着出过门。有时我走得急忘了烟或者打火机,她就把窗户打开,把烟攥在手里,胳膊伸得高高地摇,很得意,就好像是抢啥东西抢到了一样。我手把她指一下要返身,她就趴在窗户上喊:你先去,我一会给你捎过来!我给她说过,我说事情已经都明成镜子了,何必哩!他谁还不都是从这一步过来的!她说你是男人你无所谓,我是女人我总要给自己留些脸面,再说我将来还要嫁人哩!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年轻人谈的恋爱,好像真的是浮躁地根本想不到婚姻,只是两个人相好而已。但其实童曼瑶她只是嘴上的功夫,她年底就跟我说起了结婚的事。
天明了,一睁眼,照旧还是上班。进了侧门,脚自己就知道朝湖西楼走,我不用指挥它。前面两个保洁阿姨抬了一筐子树叶,一走一晃荡,就有叶子从框里洒下来。我跟在后面拾了,撂到垃圾箱里。我一般手洗干净了,就不爱摸啥脏东西,但我知道阿姨的工作不容易,我无非是再洗个手的事情,没有啥。再有就是,我看见她们粗糙的像树股一样的手指头,脸上稀松地像没有血肉的皮,我总是想起我的母亲。母亲和她们一样,扫院里的树叶的时候,偏偏不用簸箕,用手就把树叶揽到了笼里。我说她咋干啥都是用手,她只是笑,笑着把手藏起来,害怕我看见她早已经洗不干净的指甲缝。指甲花你见过么?花开了以后,摘了,捣碎,敷在指甲盖上,然后包住,一个晚上就有效果。但要是染得不好了,色上得不匀,整个指头蛋都是酱色。母亲的手指头就是那个样子。我正想着,就听见两个阿姨说话。一个说:哎呀,到了这季节,光是树叶子都叫人一天闲不下来。另一个说:唉,可不就是,一个月也就挣几百个元,领导还嫌这嫌那的。一个立即就接上了话,声音高了说:再不要提领导,领导一天光动嘴不干活,把咱使唤地一个劲。另一个说:混一天是一天,快的很,眼看就到腊月了!
到了办公室,我一推门,看见王爱云正吃早点。这女人总是比我来得早,来得早了又总是在办公室吃早点。常常是我进来,房子里一股油香味。这其实没有啥好说的,我要说的是我。我的原则是要么不吃,要么吃了再来,总觉得办公室不是吃饭的地方。王爱云背对着门,门一开,她脖子动了一下,似乎是噎住了。赶紧朝后看,一看是我,放了心,笑一下。我说:早,云姐。她一边说“早”,一边用手把嘴挡住,害怕吃的漏出来一样,又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盘子。我会了意,点点头,但没有动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拧紧盖子摇了摇,把陈茶倒了接水。她就不再让我,只顾吃。我给你明说,她让我我也不吃,我就是试她哩!要是我,我让人会把东西拿到手里递过去!谁不接,我都能跟谁翻了脸!但我不会跟王爱云计较,她几十岁了才跟我混的一个样子,我以后的路还长着哩!
王爱云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嘴就空了,说:皓子呀,看你这一向红光满面的,是爱情把娃滋润得?我笑着说:啥爱情不爱情的,我们这是碎娃,耍哩。王爱云挤眉弄眼,说:早上瑶瑶从红房子出来,跟个贼娃子一样,你当我没看见?我脸就红了,说:哎呀,好我的姐哩,咋成了贼娃子了。王爱云哈哈地笑,笑完了,说:晚上替姐值个班,姐有事哩。我说:行嘛!把柄在姐的手里握着哩,姐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邪门的很,晚上就出了个事。到现在我还在想,为啥怪事情都能叫我碰上呢?
晚上一般没有啥事,说是值班,领导都走了,也就放了羊,我有时在湖西楼看电视,有时到院子转一转。到了院子,休息室要是没人,再看哪个客房的窗户幽幽地闪着光,我就知道服务员也看电视哩。客房住人不住人,我心里当然有数嘛。一般我不太管,都是人,谁还不想利用个职务之便?只要工作干到位了,其他的,都好说。但这时候我就悄悄地走到房间门口,装着喉咙里有痰,“嗯”地一声,房间的光马上就灭了,然后就是一片安静,砖头底下还是墙缝里的虫,叫唤的声音就显得大了。我说:开门。房间的门就开了,服务员出来朝我嘿嘿地笑。我看着服务员,故意把眼睛瞪着,她们还是笑。我说:咋弄?交罚款还是写检查呀?服务员就紧张了,头低下去。这时候我就笑出声,把食指弯成钩,刮服务员的鼻子,说:注意点啊,别让转着的领导看见了。
我走了,关系好的就在后面喊:皓子,辛苦啦!我还没有出院子门,就听见服务员又进了房子,把门闭上了。
一天到晚都是那些事,过来过去就没有了意思。从院子出来朝回走,我心里说还是到湖西楼看电视吧,看电视不费脑子,时间就过得快。迎面却走过来一个人,步子走得晃荡,头重脚轻,像踩着高跷。胳膊一甩一甩地,手里又好像提着个东西,定睛时发现是酒瓶。知道是客人醉了酒,就想着是不是给扶到客房里去。才说要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这人的胳膊却猛得一举,手里的瓶子“当啷”一声摔到了地上!这一下我虽然料想到了,但没想到他真敢摔!黑漆半夜地,本来就静,这一声脆得简直要把我的耳朵扎烂了!当下站住脚,心里烧起了一团火。我生平最逊耍酒疯的人,你到了你屋,你哪怕把锅砸了,把床揭了,把柜掀倒,与我屁不相干!你当着我的面,当啷一声,你想干啥?给我示威哩?更何况这是公众场合,更何况这地方还是我管着!都说要扑过去把那人放倒呀,却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就骂自己:你干啥呀?!人家是客人,掏了钱人家就是尊贵!人家就是把酒瓶子摔到你脚底下你也不能吱声!不要啥事情都是动手,你是人,不是畜生!牛在一块是顶,鸡在一块是啄,狗在一块是咬!有些人你不能跟他计较,你计较了,也就跟他一样没文化。这道理我懂,但我要叫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就点了根烟,头仰着朝前走。走到跟前,眼睛把他瞪了一下。走过去了,我听见他把玻璃渣子踢了一脚。我心里冷笑了一声,走到湖西楼门口,并没有进,一闪身到了暗处的树底下,看他进了院子。
现在我想起来,觉得还是多亏自己留了个心眼,不然我一时扑不到院子里去,耽误上一半分钟,就有可能出更大的事情。接着说吧。我坐到办公室后,开了电视,心就慌得有些看不进去。这我一点儿都没有给你夸张。我虽然不是个能料事的人,但遇见事了总是爱朝瞎处想,遥控器拿到手里换台,上一个台还没有出来,就着急按下一个台。按得快了,台一下就跳了三四个。知道再坐不住,就心里说还是到院子去转,全当是巡逻哩。指望那些保安?这会说不定在那抽烟打牌哩!出了办公室,正反锁门,座机便响起来!响起来我倒没有多想,因为有时半夜了,经常是童曼瑶不打我的手机,捏着鼻子在座机里装领导。我抓起电话,还没有“喂”,就听见里面有女人“啊”“啊”地叫声,声音远远地,就像是开着免提,离老远喊一样。声音远了就弱,再加上有杂音,我听不来是啥情况,就以为是谁打错了,准备挂。这时候话筒里“咚”地一声,像是对方的电话摔到了地上,又有电话在地上拖动的声音,“次啦”“次啦”地响。我耳朵被震了一下,立即警觉起来,把话筒鼓劲压到耳朵上,想听清里面的声音。果不其然,里面就有了女人微弱的声音,像是在与啥东西做着抵抗,身上已经没有了劲,但还是挣着挣着喊:主管......主,主管......我立即回道:咋了?咋了!声音大得感觉能把自己的头皮顶破。紧接着电话里就传来了哭喊声:救命,救命......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我知道女人能吱哩哇啦地喊救命,那肯定是碰上瞎人了。女人天生不是男人的对手,更何况是瞎男人!我放下电话就往出跑,越跑越觉得身上劲越大,血流得快得要把血管都挣破了,而拳头也攥成了个铁疙瘩。但跑出去了才想起来没有问是哪个院子,哪个服务员。这时候那个醉了酒的男人在我脑子里出现了,不是他还能有谁嘛!才跑到院子门口,就听见服务员的叫喊声。我说话你不要嫌难听,但叫喊声真的撕心裂肺地像杀猪。院门开着,我扑进去,猛得一黑,我心里就紧张起来。我这么说你不要笑话,谁就是胆子再正,也顶不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啊。但这时候还能顾得了那么多?休息室里面灯亮着,光从里面透出来,在地上照了个方格。叫喊声一直在持续着,里面也就有了男人的声音,就像是猪吃食一样的那种“哼哼”,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突然我就觉得个子高了,一步跨到门口,推门门却没有动,里面被闩住了。我心里说狗日的恁着急的,都知道锁门,脑子还是清醒!手就举起来,一掌一掌拍到门上,叫服务员的名字。服务员的声音高得竟像是我在千里之外一样,粗得又像是要把喉咙挣破一样,喊道:主管,主管......接着又骂道:滚,你给我滚!我知道她是在骂那个男人,往后一退,一个垫步,右腿就弹出去了,我觉得我的腿像打仗时攻城的木桩子。门“哐当”一声开了,我就看见那个男人把服务员压在休息室的床上。服务员挣扎着把男人往外推,表情难过地像是在生娃。衣服已经被扯开了,半个肩膀露出来,肩膀上有一条黑色的内衣肩带。脚上的鞋已经掉了,脚在空里乱蹬。男人爬在服务员身上,一只脚在地上撑着,一直腿已经上了床,打着弯搭在服务员腰上。我当时就震惊了,心里说:狗日的,老子都进来了你还敢胡来!服务员看见我进来,眼泪哗啦啦就流出来。我已经等不及她喊,扑上去,两只手像铁钩子一样“啪”地一声吸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猛得一提,左手一推,右手一拉,就让这男人转了个身。转过来我就恶心,他嘴里的哈喇子溢出来在嘴上抹得匀匀的,被光一照,亮得像抹了猪油。我一拳打到他脸上,他往后退着就瘫到了后面桌子上。
吴萍在床上躺着,头发已经乱得遮住了脸,但没有遮住她眼里的惊恐。她衣服的一角已经被掀起来,肚脐眼像一颗眼睛一样睁着。我给她伸了个胳膊,她手都抬起来了,却只是指头把我手挨着,拉不住。我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猛一鼓劲,把她拉到了我脊背后面。她已经站不稳,两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对她说:把衣服穿好。把她的胳膊放在了门把手上。虽然我知道她身上没有了劲,得要人扶,但我现在要腾出手来对付那个男人。我说:衣服穿好了往出走。说完我扭了头,眼睛死死地把那男人盯住,他额头就渗出了汗。他挣扎着往起站,眼里放着凶光,说:你谁呀,狗日的!我说:我是你爷!一脚踏到他肚子上,他还没有起来又坐倒了,靠在桌子上,头歪着,像一滩泥。我转过头,看服务员已经能站住,问她:你身上有劲么?她愣了愣。我走到男人跟前,不放心,朝着肚子又踏了一脚,他“哼”了一声,几乎钻到了桌子底下。我把他扶起来,站到他背后,把他两只胳膊背到后面扭住,就像押着个囚犯一样,对服务员说:来,过来,朝这狗日的脸上扇!服务员还是愣着,头发湿湿地粘在脸上,摇了摇头,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我喊道:过来,扇你的,有我哩!服务员还是不过来。我就灰了心,一下把男人甩到墙上,他的头在墙上磕得“咚”得一下。我蹴下去,眼睛离那男人的头有一乍的距离,声音平平地说:以后再不要干这样的事,记住了么?男人没有说话,眼睛还把我瞪着,我直接就是一巴掌,扇得他躺到了地上,吼道:记住了么!?我一吼,余光里看见服务员身子抖了一下。她把我叫了一声,说:皓子。我没有应她,站起来把西服脱了,披到她身上,扶着出了院子。
到了湖西楼,把服务员安顿着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手里。我知道这事情也不方便问,当然也就没有开口。服务员接了杯子,两只手端着,也不喝,只是头一点一点地抽泣。我是个笨人,最见不得女人哭,也最不会劝女人,我说:好了,事都过去了,不要哭了。服务员的头就点得更快了,一时就有了哭声。再就“哼哧哼哧”地像是快断了气,腔子上湿了一片。我给她递了一截卫生纸,她接了,却越是哭得恓惶。听见哭,我心里就泼烦,想出去吧,服务员又得要人陪着。你有过这样的尴尬么?反正我是觉得,跟男人在一起,能说了就说,说不了就骂,就打。而女人却不行,她只要一哭,我啥都不愿意干,只想把耳朵堵住。我是硬撑着坐在凳子上,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还是止不住服务员的哭,我就有些躁,正准备说“你再哭我就走呀”的话,手机就响起来。我接了,是王爱云,她说:咋回事呀,皓子?话筒里有风声和她粗粗的呼吸声,估计是走得急。我都要说了,觉得毕竟当着服务员的面不合适,就出了湖西楼给王爱云讲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王爱云听我讲完,半天没有说话,我以为信号不好,说:喂?她反应过来,说:皓子,你真打了?我说:啊。她又问:你打得轻还是重?我说:你啥意思?她说:噢......你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王爱云前脚到了办公室,吴雅婷后脚也来了。她俩一来,服务员却不哭了。吴雅婷一进来就问王爱云,说:客人呢?王爱云说:还没有来得及看。吴雅婷说:赶紧打电话呀!派几个娃过去,看人家情况怎么样!王爱云连声应着,把手机往出掏,掏出来却没有捏住,掉在了地上。她急忙捡起来,看了一眼吴雅婷的脸色,把手机拿到嘴跟前吹了一下,打起了电话。电话打完,都要挂了,吴雅婷指了一下,说:让有啥情况了马上汇报!王爱云就重复了一遍。这时候,吴雅婷看了看服务员,问:你不要紧吧?叫了一声服务员的名字。服务员头没有抬,摇了摇,等了一会,说:主管来得及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王爱云用手给服务员把头发拨了拨,吴雅婷说:不要紧就好。那你先回去吧,我们把事情再处理一下。服务员站起来,看了看我,我头轻微地昂了一下,示意她回去。服务员出了门,我们三个都没有说话。我把手机拿出来,给王爱云发了个短信,写的是:你把娃送回去呀!天恁黑的,又才受了惊吓!我短信里给她发的就是感叹号。王爱云看了短信,用眼睛扫了一下我,对吴雅婷试探着问:经理,那我去送一下?吴雅婷点了头。
办公室只剩下我和吴雅婷,我却并不觉得尴尬。我已经记不清我跟她有多长时间没有主动说过话了。她不说,我就不说,我反正无所谓。她把手机拿出来看,我始终没有听见按键的声音。我手里捏了一页花名册,没有翻,只把眼睛留在了纸面上。王爱云回来以后,看我俩都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先是静静坐着,后来就抠起了手上的死肉,抠到痛处,咧起了嘴,吸了一口气。吴雅婷似乎是对这一口气反感了,收了手机,问:客人那边有消息么?王爱云说:还没有。吴雅婷说:小云,你说说,今天这事,咋处理。王爱云手伸到脖子后面挠了挠,楞了楞,说:啊?我说啊?那就,那就按公司规章制度处理嘛。吴雅婷说:你说了等于没说!接着又问我:小张,你觉得咋样处理?我眼皮子往上翻了翻,靠到了椅背上,说:处理嘛,肯定要处理嘛,直接把那个流氓送到派出所就完了么,多省事的。吴雅婷说:我问的是处理咱的人,客人咱能随便处理吗?我说:咱的人?谁呀?服务员还是我?她说:你不觉得你打人不对吗?我听了这话,一句话就不想再跟她多说!
吴雅婷停了一会,说:小张,咱单位是挂牌的四星级酒店,酒店你知道吧,酒店跟旅馆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是星级酒店。人家都说“好事不出门,瞎事传千里”,你这一动手,一传十,十传百,以后谁还敢来咱单位度假?人都有犯迷糊的时候,你一下子就把人家撂倒了,连个机会都不给人家?如果人家是个惹不起,明天酒醒了,叫上一帮子子人来寻事,到时候咋办?我这人脾气不好,是非曲直一定要搞清楚,刚开始我还忍着听吴雅婷说了几句,后来就听不下去了,在她喘气的时候直接开口说:领导,那我问你个事。她明显对我把她说话打断不满,说:你问。我说:那要是你被人在床上压着,你是希望我动手哩,还是光说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