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巢里的宝藏(新版)
鹰巢里的宝藏(新版)
梦村老杨
一九四四年十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日寇铁蹄下的北平。
香山的枫叶已经染红了山岗,杨柳树上的枯叶还在挣扎着不肯离去。
日本宪兵队的监狱里,今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女囚。
她特殊不完全是因为她被关进了男牢房——宪兵队里没有女牢,因为一般来到这里的女囚都活不了几天;而是她穿了一身飞行员的行头——皮夹克和皮裤皮鞋,而且飞行夹克的左臂蹭了一大块油迹,领子还有一块烧灼的痕迹。当时天气还不算太冷,穿件外套足矣。女人大概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个子不高,身材瘦削, 长着一张秀气的鸭蛋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灵气,皮肤白皙,留着一头短发。前额的刘海特别短。
“您也是八路?”一位难友问道。
女人稍稍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可能算业余的吧?”
大家不禁哑然失笑,女人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疑惑,接着自我介绍说:“我叫欧阳芊,是欧阳楚材的女儿。”
“原来是大画家欧阳楚材的千金啊!听说您也是一位画家?”有难友说道。
“嗯,是的。”
欧阳芊接着说:“这事比较复杂,我长话短说吧,我男朋友和我打赌,他说我一个弱女子绝对不可能同时杀死三个日本人特务,而且其中两个还自称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武术高手,我这人不太信邪,刚才我试验了一下,结果我运气有点差,只杀了两个日本人,吉川博士逃过了我的一记绝杀。”
“哇,看不出来您这身板还有这么好的身手!”一位难友看着女子瘦小的身躯惊讶地叫道。
“啥好身手啊,”女人笑道,“我就跟这个日本人学了一下开飞机而已,还是吉川博士主动教我的,现在我估计他正在换衣服,等一会他就会来杀我了。”
“你怎么知道此刻他在换衣服呢?”有难友好奇地问。
欧阳芊本来想说刚才吉川被自己吓得尿了裤子,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改口说道:“吉川博士这个人以前当过外交官,特别讲究仪表礼貌,他杀我之前一定会说对不起。嗯,说曹操曹操到,听,他来了。”
随着走廊里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几个日本兵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来到牢房门口,牢房的铁门被打开了,高个男子用流利的汉语对坐在地面稻草上的女画家优雅地欠身说道:“非常对不起,欧阳小姐,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
“吉川博士,您可是刚才还在大喊大叫要活剥了我的皮的。”欧阳芊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真是很抱歉,我收回刚才的话,”吉川略带点尴尬地说,“再说您当着我的面把我的俩保镖给烧死了,我总可以表达一下我的愤怒吧?”
“这个确实不能怨我,”女画家说道,“如果不是你的飞机出那么多故障,弄得我连飞机都没飞起来,他俩不会死得那么惨,虽然也会和你我一起死,但是他们在半空就会被吓死了。”
“好吧,能请您进一步说话吗?”吉川侧身扬起左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手腕上的欧米伽表在幽暗的监狱走廊里闪闪发光。
女画家环视了一下牢房,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小伙子,只穿了一件破烂的衬衣。她走过去脱下自己的皮夹克披在他身上,平静地说,“穿上吧,我用不着了。”然后起身跟着吉川走出牢房。
当日本宪兵关上牢门时,吉川若有所思地回头向牢房看了一眼,欧阳芊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她回头对低声对吉川说到:“我的账找我来算好吗?你担心的事没发生,你用不着把他们都杀掉。”
吉川看了女画家一眼,回答说:“好吧!虽然我不能证实你的话,但是我选择相信你。”
走到牢房走廊门外的时候,吉川停下脚步,从身边的一个鬼子手里拿过一件毛衣,双手递给欧阳芊,很恭敬地说道:“记得当初我织这件毛衣的时候你还嘲笑我织得太慢,至少得两年才能织完,现在过了一年半我就把这件毛衣织完了,本来打算后天你过三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给你作为生日贺礼的,现在提前送给你吧!请您笑纳。”
“谢谢!”欧阳芊双手接过毛衣,披在后背上,把两只毛衣袖子从肩上拉过来,在胸前系了个结,“对您的毅力由衷的钦佩。”
两人来到了囚徒放风的小院子里,吉川示意几个日本兵等在牢房走廊门口,自己和女画家继续向小院的墙角走去。
“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坏消息,”吉川边走边对欧阳芊说道,“我刚才已经安排别人把鹰巢别墅的东西运回日本了。”
“您很聪明啊,少将先生。”欧阳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您也是啊!”吉川回答,“请不要称呼我的军衔好吗?您还是叫我吉川博士吧。”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小院的墙角,两人停下了脚步,相对而立。
“欧阳小姐,我想你杀我们三个人的原因不是在下长得丑吧?”吉川说道。
“受你的启发,参与修建鹰巢别墅地下密室的二十多个日本兵不是已经被你处理掉了吗?知道鹰巢秘密的日本人地球上也是只有你们三人而已。”欧阳芊抱起双臂对吉川说道,“其实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信守诺言,你从别的收藏家包括溥仪他们手里借来真迹,然后骗我说这是他们准备送给天皇的,等我临摹出赝品,你就把赝品冒充真迹还给原来的主人,骗我说赝品送给天皇了,然后你把真迹保存在鹰巢别墅的地下室里,等把我这个唯一知情的中国人杀掉,你就可以把真迹送到日本,这才是你真正的巴比伦工程。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吉川回答,“不过我很好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说过你的日记本我可以随便看的,如果你没有在日记本上用法文写下‘鉴于欧阳芊是唯一知晓鹰巢秘密的中国人,不管她对我多好,她都必须死掉’,如果你不是欺负我不懂法语,骗我说上面写的是从见我第一面就爱上我,我也就不会趁你不在兴高采烈地把你的日记拿给我男友看….偏偏我男友懂法语而且还是八路。那么我就会糊里糊涂地死掉了。”
“你不是说你那位不懂法语的吗?”吉川疑惑地问。
“他原来的确不会,”欧阳芊回答,“后来他为了看法文版的《资本论》自学了法语。你不必费事去抓他了,他跑回延安快半年了”。
“不对啊?”吉川说:“我再三叮嘱过宪兵队的村田少佐,绝对不能抓秀扬的,他不会如此健忘吧?”
“追捕秀扬的不是宪兵队,是另外的日本特务机关,具体我也忘了是哪个,秀扬说华北的日本特务机关有四五个,而且互不隶属,他也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哦,倒也是哈,满洲的特务机关加上满洲国自己的秘密警察有九个呢!不过我很看不上您这位男朋友,自己有危险先跑了,让女友去执行这项注定不能生还的任务,他还是男人吗?!”吉川很是义愤填膺。
“谢谢您这么为我打抱不平,不过您恰好说反了,当时他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回去。”女画家微笑了一下,“那天他带我逃跑的时候,已经走到易水河边了,我问他能不能把鹰巢里的那些真品弄出来,他说他研究过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又说,要是能同时干掉吉川和他的俩助手也行,这样就没日本人知道鹰巢的秘密了,那些真品可以永远留在中国。我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思路也成,所以我告诉他我要回来,自己杀掉你们三个。”
“我猜他当时一定会说你丫脑袋进水了,”吉川笑了,“他说你这身板二级风就能吹跑,拿什么去杀掉三个日本高级特工还必须同一时间?对不对?”
“那倒没有,他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欧阳芊回答,“其实我的想法还是你启发的,因为这之前几天你开飞机带我兜风的时候,我说我有点恐高,你说不用害怕,如果不幸在高空掉下来,那么你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唉,要不是你的飞机出了那么多毛病,我和你们就能体验到这种感觉了!”
“哈哈,还不如说是因为咱们俩身高差别太大,您一米五二,我一米七八,原来咱们的座椅高度就差一头,”吉川说,“结果您今天坐正驾驶的位置看不到外面,我坐旁边原来您的位置坐舱盖又盖不上,只好叫地勤互换座椅,结果把飞机鼓捣坏了。”
“换个座椅都能把飞机搞坏,你还跟我吹什么大和民族工作认真?”欧阳芊轻蔑地哼了一声。
“好了,不说这些了。其实您没必要难过,由于您的作梗,我的巴比伦工程只完成了一半,您用摹本换下来的真品总共二十一幅,头两幅我还送给令尊了。我实际上只得到十九幅,而且得到它们的代价并不低,”吉川说到,“您临摹的那些作品仍然留在中国,况且您的摹本已经到了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识别出和原作的区别的程度,以至于很难把它们称之为赝品了。”
“我的看法和您恰恰相反,”女画家正色道,“我的摹本之所以几乎乱真,不是因为我的画技高超,而是因为原作是伟大的艺术品!”
“你说……”吉川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改口说,“好吧,现在我们彼此杀死对方的必要性都不存在了,我终于可以问您一个问题了,请您坦率地回答我。您想活下去吗?”
“想,”欧阳芊苦笑了一下,“不过我还不至于蠢到相信您会仁慈到这种地步。”
“不,您不仅可以活下来,而且可以活的很好,”吉川说道,“我非常怀念以前那段时光,您在鹰巢别墅我的书房里临摹那些名家画作,我们一起探讨研究这些艺术杰作,中午我下厨给您做好吃的,那是属于我们的田园时代。我来到中国的唯一任务就是寻找艺术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在中国找到的最大最贵重的艺术品就是您本人。”
“你如果想把我带回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我的头割下来带走,”欧阳芊说,“六年前你就想这样做了,对不对?”
“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呢?我们讲和不好吗?”吉川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柔情,“我想我是不是疯了,从理智上来讲我们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成为情侣的人,而且杀掉你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是我仍然仍然….爱您。请忘掉我的军衔吧!记住我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刚刚年届不惑的男人,一个会厨艺会拉小提琴会欣赏艺术品的男人。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重回田园时代。我的唯一条件是,您看着我的眼睛,承诺以后不再妨碍我的事,那么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的条件很苛刻吗?”
女画家茫然地望着吉川的脸,足足有几秒钟,她的眸子闪过一丝羞涩,转瞬即逝的羞涩。突然她大笑起来,然后她带点调侃的语气说道:“我们打个赌吧,你输了就证明你说的是假话,不过结果一定会让我失望,你想试一下吗?”
“可以的,您说。”吉川诚恳地回答。
“我想借您的手枪用一用,你敢在枪膛里压真子弹吗?”女画家说完,微笑着用双手比划成手枪形状,抬手朝吉川的脸做了一个射击动作。
“如果我敢在枪里压真子弹,那么您就相信我爱你?”吉川平静地回答道。
“如果我扣动扳机之后,这支枪能射出子弹,我就相信你的话是真的。”欧阳芊似乎想堵死自己话里的漏洞。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好的,我跟你赌。”吉川说完,伸手习惯性朝自己怀里摸去,这才发现自己没带那支德国产沃尔特PPK手枪——其实这支枪他也很少用。于是他转身朝院子另一头走去,欧阳芊看到他和一个日本宪兵军官说了几句什么,那个日本军官满脸疑惑,有些迟疑地掏出了自己的佩枪——南部十四式手枪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王八盒子,吉川一把抓过枪转身走了回来。
看到吉川回到自己面前,女画家转过身背对着他,说:“现在你可以把枪好好检查一下,压上子弹。当然您也可以做别的….反正我也看不到,”
接着她听到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吉川说道:“子弹压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欧阳芊转过身,吉川用手握住枪管,把枪柄递给女画家。欧阳芊接过枪,微笑着望着吉川说:“现在您确定这只枪会射出子弹?”
“一定会的。”吉川回答得很干脆。
“您确定我扣动扳机之后,您不会对我说对不起枪卡壳了?”
“不可能。”
“您确定您不会让我们两个人都失望?“
“不可能!“
“Really?”
“Really!”吉川回答。
“好吧,我最后相信您一次,现在请不要闭眼睛。”
接着吉川看到了一幅他不愿看到却没有想到的画面….欧阳芊缓缓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更不愿意看到的是女画家扣下了扳机----枪却没有响。她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用嘲讽的目光望着吉川。
“亚…….”,吉川正树大叫了一声,他的脸部肌肉仿佛一瞬间变得僵硬,他怔怔地望着女画家,“欧阳,你不能……枪是真的卡壳了”。
“假的就假的吧,求生之心,人皆有之。”欧阳芊把手枪扔在地上,大步向吉川身后远处的鬼子兵走去,两个鬼子见她快步走来,紧张地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
“等等!欧阳。”刚回过神来的吉川转身向女画家跑来,但是为时已晚,欧阳芊走到鬼子兵面前,抓起三八大盖的枪管,把刺刀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别拔刺刀!”吉川喊道。可是已经晚了,女画家猛地向后一退,拔出了腹中的刺刀,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白衬衣。由于用力过猛,女画家仰面跌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腹部的伤口,表情很痛苦。
吉川从欧阳芊的身边拽过一个沙袋,然后跪在地上,用手托起她的头放在沙袋上,失望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刺刀一拔出来任何灵丹妙药都没用的。”
女画家沉默了一会,吃力地回答说:“我….希望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真话。”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叫欧阳芊,中国北平人。”她声音不高,但很有力。
吉川突然颓丧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他挥手示意旁边的几个日本兵离远一些,他从内衣兜里掏出纸笔和烟盒,在一张便签上垫着烟盒写了几个字,然后把便签拿到女画家眼前。
女画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小声说了句:“难怪!”
然后她看着他掏出打火机,把便签烧成灰烬,瞳孔将散之际,她听到了耳边飘来一声叹息,和她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中国话——“你是我挚爱的死敌。”
她的眼睛至死没有阖上,吉川轻轻地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睑。
五年以后,同样的十月,同一个秋日的早晨。
北京市南郊一处墓地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和几个解放军战士簇拥着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妻走在通往墓地的山路上。
“欧阳先生,周恩来总理让我转达他对您的谢意,您为古都的文物能留在人民手中出了不少力。”男子对老人说道:“阿芊遇难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永远是个谜了,我现在也想不出她用啥办法可以同时杀掉三个武装到牙齿的日本特务,唯一确定的是她的刺杀失败了,但是我相信,她为了能把鹰巢里的文物留在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咦,这是谁放的?”一位战士指着欧阳芊的坟墓叫道。众人看到在坟前放着一个很小的野菊花编成的花圈。
“难道是他?”中年男子从旁边的草从里捡起一只烟蒂,“对,就是他,只有他才抽这种烟。”
“他是谁?”一位战士好奇地问。
“一个不知姓名的日本大特务,二十年前他的一位朋友在瑞士登山时摔死了,他就改成了朋友的名字,抗战期间他把很多中国的珍贵文物掠夺到了日本,”中年男子回答,“不过,现在的中国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任人宰割的中国了。”
一只鹰在欧阳芊的坟茔上空盘旋着,然后消失在东方的天际。